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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队支书把情况一说明,连怪话也听不到了。

    “别看发的时候每人两把半两不济事,可这么一闸住,‘一人一口,众人一斗’,再加上山下偶尔也送点来添补着,归我指挥的那个‘经工队’,在山下行动也比以前更活跃了些,几天工夫,倒攒起了一个家底子。来,你看看这个月底的结存数。

    “怎么样,不少吧!那几天,我这个‘聚宝盆’,几乎是天天往上长。‘经工队’打土豪的罚款,山下交来的党费……金条、银元、票子塞得满满的,弄得我走路都怪不得劲。有一次行军爬个崖头,叫这些玩意儿坠着,怎么也爬不上去;靠了一个战士托着屁股才翻上去。又一次转移跑得急,挎包带子断了,金银钱财撒了一地,幸亏几个同志帮着拣,才算没受损失;为这,政委还专给我派了个警卫员。粮食,除了伤病员吃,也积存了一点儿。行动起来,挑的背的,还怪有个样子哩。

    “大概李老就是这时候上的山,还记得不,老根?”胡行长朝着李老爹问道。

    “怎么不记得?我是上山向你展开斗争的嘛!”老人还是一副拌嘴的架式。

    “斗争我?”胡行长怔了一下,随即笑了,仿佛思路更活跃了,“对,对,想起来了,火力还蛮厉害哪……”

    极好的话头被打断了,一个人走了进来。来人似乎是省行里的一个干部,他径直走到胡行长身边,打开公文包,把一份文件放到桌子上,对胡行长说:“二厂扩建要预支的那笔款,就是那天常委研究过的,要得急,请批一下。”

    我斜眼看去,看出那是一份报告,申请批拨的是一笔数以亿计的款项。胡行长从口袋里掏出钢笔,打开来,逐字戳着,看着。看完了,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那手的动作很引人注意。我惊奇地发现:那么一只有残疾的手,竟把钢笔握得那么稳实,书写得那么方便。大约是刚才匆忙间手没有洗干净,纸角上印上了一团淡淡的灰渍。

    来人接过了批件,又说:“还有两个厂申请借拨点钱发薪的事……”

    “这倒要考虑喽!”胡行长严肃地说。他向我望了一眼,朝那人扬了扬手,站起了身。一面往里屋走着,一面说:“对这样的单位,就要卡紧一点儿。你卡得紧,他才肯想办法,才能从国家怀里站起来……”因为进了里屋,话音低下来了,“自然,还是派几个人去进一步了解一下情况……”

    跟我毫无关联,我不想再听下去了。我怅然坐在那里,心情有些懊丧:多好的话题,多饱满的情绪,这个开了的头,等一会儿怎样才能再扯回来呢?再看看老人,他却和我相反,还在专注地听着,脸上泛起兴奋、喜悦的光彩。他手指重重地叩着桌面,自言自语地说:“好,好!……”

    “什么?”

    “没变。”

    “什么没变?”

    “人呀!对,人是老了,摊子也大了,可是没变。‘皮笊篱’,还是个汤水不漏啊!”老人又叫起了胡行长这个不太文雅的绰号,但刚才拌嘴取闹的味道没有了,换上了一副感叹赞许的神情。他笑着把脸朝向我,问道:“老魏没给你讲起过老胡的这个外号?也没说老胡挨斗的事?”

    我摇了摇头,偷偷地打开了笔记本。

    “给你讲,这个外号是我给他起的,就是斗争他的时候叫起来的。你还想听?那我就接着给你说说。

    “这账上记得准,我是四月八日接到的通知,当天就上了山。

    “半个来月没上山了,这回四下里转了转,真是吓了一大跳。同志们的脸又黑又瘦,身上的衣服也破得不像样子,有人干脆把上衣脱下来交给了女同志穿,自己穿上了野香蕉叶子。一个个精神倒挺好,照常有说有笑的。我也碰上了老胡,他本来就矮小黑瘦,现在更是皮包骨头肉缠筋,再背上那一袋子金银,外加一米袋子银洋,走起路来,弯腰驼背,一歪一歪,简直像只干虾。

    “我俩相识得早,交道打得也多,那时候就常爱拌个嘴打个闹。我说:‘看山上苦成这样子,你这个供给部长倒清闲啰!’

    “‘此话怎讲?’

    “我说:‘你供给个啥?就你这副模样,把你宰了也熬不出盏灯油。’

    “‘门缝里瞧人,你把人看扁了。你摸摸这聚宝盆。’他神乎乎地对我眨眨眼,‘来得正好。晚上到我那里去,有你的好差事。’

    “本来,我以为要我上山是报告敌人情况的,谁知当天就碰上开中心县委扩大会议。会议是在一个小竹林里开的,由中心县委书记————支队政治委员魏杰同志主持,分队长以上的干部都参加了。

    “会议的内容原订是研究困难情况下的政治鼓动工作,可是开着开着变了样。有人提出让供给部长报告一下供给情况。老胡翻开他那流水账,一桩桩、一件件地把家底亮了出来。这下子,像一瓢凉水泼进油锅里,会场可就爆啦。

    “不说你也明白,在那种情况下,没有粮食,大家勒紧了裤带坚持,倒也心安理得;可瞪着眼看着有钱有东西,想想苦味道,还能没有意见?因此,老胡的报告还没结束,下面就争着发言了。

    “一个分队长话一出口,问题就提得挺尖锐:‘你,你把我们害苦啦!’

    “另一个问:‘有那么多金子、银子,为什么不想办法去买粮?’

    “又一个说:‘明明消毒药还有半瓶子,为什么给伤员化盐水洗伤口?’

    “外号叫‘梭镖’的三中队队副老黄,是全队出名的直性汉子,还在老胡做报告的时候,就气得抡拳头把地砸了个坑,这会儿干脆跨到老胡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起来:‘你,你像个反革命!二百多斤米卡住不发,叫同志们饿得前心贴在后背上,你安的是什么心?是不是想学那个姓何的样……’

    “同志们一发言,老胡就把那一个挎包和一米袋子银洋往怀里一抱,找了块石头往上一靠,坐起来。他手拿着账本,两眼直盯着竹林梢头那个山尖子,脸不红,气不喘,好像大家骂的是他背后的那块大石头。直到老黄指着他的鼻子,他才微微摇了摇头,淡淡地回了句:‘还不到时候!’

    “‘手都快摸到棺材边了,还不到时候!’

    “‘你胡说!’老胡的声音高了些,‘你敢担保没有更难的时候?’

    “‘……’吃这一顶,老黄的拳头攥起来了,他又逼前了一步,‘你到底发不发?’

    “老胡把东西紧抱在怀里:‘不!’

    “旁边一个人说软的了:‘要不,按每天一两,先发点?’

    “老胡腮帮子一挺:‘不!’

    “他这种硬劲把大家惹火了,好几个干部哇哇地喊起来!

    “‘撤他的职,另换一个供给部长!’

    “‘把党证交出来!’

    “‘对,马上交支部讨论,开除他党籍!’

    “‘……’

    “干部们的心情我懂得,他们是带兵的嘛,眼看着出了这样的事,能不发火?别说他们,连我这没吃野菜的也气得眼里直冒火,真恨不得上去给他两巴掌。再看看老胡,他还在安然地望着那个山尖子。

    “我站起来发言了。我要代表山下的同志们狠狠地批评他一顿。我说:‘你,不是工农红军的供给部长,你是个汤水不漏的皮笊篱……’

    “才说了这么两句,哨上枪响了,发现了敌情。政委一按膝盖站起来:‘散会,带队转移。问题交下一次会议讨论!’”

    老人嘘了口气,把胡子擦了擦,伸手去装烟。这时,我才发现屋子竟是那么静,里屋也没有了声音,胡行长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

    没等老人把火点着,我就急急地问:“问题怎么解决的?”

    “别急嘛————等我想想。那天是……对,三十多里。

    “翻了两架山,一气赶出了三十多里,甩掉了敌人,天已经黑定了。看着那些疲惫不堪的战士们提着刺刀、攥着小插子在月亮地里找野菜,我的火又上来了:‘好个一毛不拔的小气鬼,银钱粮秣放在这么个人手里,真是……’我烧了碗野菜汤喝下去,便去找老胡。

    “月亮把条山沟照得清清亮亮的,不大工夫就找到了他。他正坐在一棵小榕树底下,脚蹬根木棍棍,聚精会神地打草鞋。他随手从身上那件破衣服上撕下条布条,又随手打进鞋里去,怪悠闲的。

    “我一屁股坐在他对面,张口就骂上了。我说:‘山底下的同志们、亲人们天天在白鬼子刺刀尖上过日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用,省出点东西,豁出性命往山上送,为的啥?’

    “他勾下了头,没停手,也没吭声。

    “‘大家都把保养革命同志的千斤重担托给你了,你知道不?’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你?……’我手心出汗了。我浑身都在发抖。我的胳膊举起来了。

    “这时候,他突然把手里的一根布条一摔,一把擎住了我的手腕子:‘老根爹,你行行好,别往我伤口上撒盐花子啦!你当我的心里好受。给你讲,你别跟人说:你看我的眼吧,我已经好几天没睡着觉啦。’

    “我朝他的眼睛望了望,看不真,倒看见里面泪花花的。我缩回了手。

    “他又说:‘不错,粮食、金银都在我手里,可是吃苦受难的同志们也在我眼里!你不知道,发东西难,留住东西更难,比啥都难啊!’

    “‘那你为什么不发?’

    “‘咳,你糊涂嘛!’老胡长抽了口气,‘干革命,不能只看眼前的一步棋。你从山下来,最近敌人调动的情况,你不知道?’

    “‘咋不知道?我上山就是为的这事。’

    “‘这不只是你那一方的情况。到处敌人在增兵,一场大“围剿”就在眼前。特委指示,要我们就地坚持,拖住敌人。要是咱们粮丰弹足,倒是该早发下去,把队伍养个兵强马壮;可如今就是这点点,不把钢使在刀刃上,怎么行?’

    “咳,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我憋不住又骂他了:‘你真浑!白挨这么一顿骂,怎不对大家讲讲呢?’

    “‘你才浑,’他那张嘴也不饶人,‘别说骂几句,就是打两下,算得了什么。看看干部们为队伍的战斗力操心、发躁,我的心比熨斗熨过还舒坦哩!情况,我讲什么?讲军事行动计划?要不,讲这是县委的决定,让老魏他们也像我这么挨一通?那才真叫浑呢!’

    “我没得说了。我得承认自己是浑,浑在没有他看得远,浑在跟他往来这么久,没有看透这副干瘦的骨架里还包着这么大的一颗心!我问:‘情况这么紧,光靠积点省点怕不行吧!’

    “他说:‘这不是正在想办法呢。’他对我讲:各村分别往上送点,人员损失大,又不解渴;这些日子他一直想法和城里党组织取得联系,想从下面买。直到昨天早上,县委才和城里接上了头,指示他们买了批东西。接头关系、运输人力、往来路线他都安排好了,还亲自找出了条上山的秘密小道。一切齐备了。考虑到要在两个地方接头,而我在这一带活动多,有社会关系,地理也熟,就等我来和他一块去拿哩。

    “说话的工夫,他手里的草鞋已经收了梢。他拣起块石头把草鞋砸了砸,又从腰里解下件铺叠整齐的长衫,一并递给我,说:‘打扮打扮吧,你去鹤子墟!’

    “我指了指他那身破衣裳,问:‘你呢?’

    “‘我的行头现成,秃子当和尚————将就材料儿,就扮个叫花子。’

    “‘什么时候走?’

    “他笑了:‘这事还要求神打卦看黄历?分了钱就走。’

    “对了,你来时我俩扯起的那‘银钱官司’就发生在这时候。现在当笑话讲,那时还真争吵了两句呢。

    “当时,他把不知什么时候预备好的一个钱褡包和一卷钞票交给我说:‘查清了,三百八十块大洋,六百钱票子,一共是九百八十块————你看看账本,对不?’又从挎包里摸出那六个铜板,‘犒赏三军!这是你路上打尖的。’

    “我一看,真不像话。我又骂上了:‘说你是个皮笊篱,还高抬了你;你简直是个马勺!’真的,一去三四天,就算吃一个子一碗的素面也不够哩。我半真半假地求他,说:‘我的好财神爷呀,我给你烧高香,给加点吧!’

    “‘不!’他那劲又来了。

    “‘看,装的是个阔佬,总得多少像个样子吧!’

    “‘这好办,你要是会用,这还有余呢。来,我教教你,’他还是个不松手,‘你头一顿买干的————买好点,买烧饼,咬几口,瞅瞅没有人就装进袋里。下一次你要点汤,说声:自带的!再啃上几口……’

    “‘算了,算了!’讲到在白区应付环境,他比起我来还是个雏呢!我想:反正不能叫你耍弄我,我故意挤他:‘写账,写账,六个就一律六个!’

    “他瞪了我一眼:‘我说你浑嘛!你见过几个叫花子住店打尖的?’”

    老人胡子抖索着,笑了个前仰后合。

    “后来呢,东西搞来了?”看看已是十二点了,我急于知道个结果。

    “那是自然,县委和老胡安排得挺妥帖,人到货齐,三天工夫就赶回来了。

    “当我俩每人带着两副装满弹药、粮食的挑子赶回来,在山底下碰了头,踏着老胡看好的小路,挑着、扛着往山上走的时候,老远就听见枪声响成了一锅粥。我们紧脚紧步地往上赶。在通过敌人包围圈的时候,被敌人发现了,还是靠老胡掩护着才冲了过去。你看他那手,就是那回受的伤。

    “我们偷偷地穿过一道山壑口,赶到阵地上,同志们正为难着呢!子弹打光了,每支枪至多剩个一发两发;不少同志已经用石头了。老胡喊了声:‘各分队来人领子弹!’我把麻袋包一撕,嘿,真跟打开了‘聚宝盆’一样,明晃晃、金闪闪的子弹,成排成排地往战士手里塞……

    “你说战斗有这么一宗东西支应着,仗还不就好打了?在战斗的间隙里,三中队队副老黄端着半截竹筒子走过来了,他把竹筒往老胡手里一塞,就势在老胡面前一蹲,一甩袖子脱成个光脊梁,说:‘胡部长,老胡同志,你,你打我一顿吧!’那竹筒里是满满一筒白米稀饭。这是用那点存米煮的。老胡临走时给司务长们交代得明白:战斗情况一发生,就按每人半斤往下发!

    “当时老胡伤口痛得吃不下去,我可不客气,端起来喝了个干净————我饿坏了哇!要不,我说这是宗‘官司’,至今还骂他呢!这家伙……”

    “得,得!把你那难听的留给自己吧!”胡行长不知啥时候进来了,他大概听到了我们的话尾,把手里的一小盆野菜汤往桌上一放,随即接话了。他说:“我当时就说过,他连六个铜子也用不了,你瞧这儿!”他翻了翻账页,指着写得抬头很高的一笔收项,念道,“‘收老根交回打尖节余,铜元二枚。’你看他浑不浑,拿着哄鬼的符子当圣旨,当真买了几个烧饼挡挡眼,省下两个大子又带回来了!”

    他说罢,我们一齐笑起来。

    由于胡行长的热情挽留,也因为那盆野菜汤有一股特殊的诱惑力,我留下来,和他们一家人一道吃了这顿午饭。

    当我怀着一种感激和激动的心情,喝着那碗苦涩的野菜汤的时候,我已经忘掉了自己到这里来是为了采访,倒像跟他俩一道坐到了那浓密的山林里了。我真想在他们身边多待一会儿,可是不行,下午三点钟,胡行长还得赶去参加一个肉类联合加工厂的开工典礼。我只得站起来告辞。

    胡行长一手领着孩子,一手挽着老人往外送我。“真不像话。你老远跑了来,没有好好招待你,倒让你嚼了一顿野菜。”他抱歉地笑笑,随即又说,“不过,你要想吃的话,还可以再来!”

    “没道理!”老人又顶上了,“除了你,人家谁还找上门来‘讨苦’吃!”

    我说:“不,对我来说,这是上课哪!”

    胡行长沉思一阵,接着又说:“说得好!现在不是还有人瞧不起咱们,说咱们穷吗?我们是穷,但是穷得有志气!我们建设社会主义,还得有这么个劲儿哩!”胡行长又有些激动,那双清澈的眼定定地望着我,并且把手伸给了我,我连忙握住,久久舍不得放开。

    1963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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