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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 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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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落到西边山后去了,天渐渐昏暗起来,骚乱稍稍平息了些,森林慢慢安静了。只有那“哗————哗”的松涛在晚风的激荡下,更起劲、更单调地响着,间或有几只归林的飞鸟吱喳地叫两声,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冷枪和战马长长的嘶叫,整个森林显得更加阴森、更加寒冷了。

    我望望他俩。老赵半睡半醒地躺在那里,一会儿睁开眼睛,呆滞地望望树林梢头那一小片蓝天,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小孙耷拉着个脑袋,两手不停地抚摸着那支小马枪的枪托,半天,迸出了一句话:“这……都怨我啊!”说着,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老赵长长地吐了口气,脑袋侧向小孙的脚边,伸手把小孙的鞋带仔细地系了系,直盯盯地望着小孙的脸问道:“你今年十几了?”

    “十七。”小孙慢慢地抬起头。

    “你年轻,又没有受伤。你得活着。我们俩往东那么一打……”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小孙气愤地打断了:“你……别说这个!咱死,死在一起,埋,埋在一堆……”

    其实,这回答也是在意料中的,要一个抗联战士为了战友去牺牲自己倒可以,但要他扔下战友自己活着,那是办不到的。

    话一时停住了,谁也不再说什么。林里更静了。一阵风过处,“啪嗒,啪嗒”两颗松塔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到小孙的脚边,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跟着窜下来。它并不怎么怕人。它扒着树干,不停地摇着它那长长的尾巴,瞪着一对小眼好奇地瞧着我们。小孙捡起松塔,下意识地往里面瞅了瞅,随手丢给了松鼠。那家伙轻轻一纵,抓起松塔跑走了。

    又是一阵沉默。

    突然,老赵翻转身,挣扎着爬起来。只见他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没有说出口,却吃力地把他那只受伤的胳膊抖抖索索地向我伸过来。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一切全明白了。我把他那只手紧紧地握住。那只手冰冷,在我的手里不住地抖着。

    接着,又一只手很快地落到了我的手上。

    三只手紧紧地扣在一起,三个人的眼睛互相深深地看着。一件决定我们命运的大事就这样在一瞬间无言地决定了。

    老赵抽回手,从挎包里掏出了一颗手榴弹,放在嘴里猛一下子咬开了盖子,像摆一只酒瓶子似的,矗直地放在我们中间,然后把弹弦轻轻地钩了出来。淡黄色的丝弦,卷曲着吊在弹柄上,在晚风里摇摇摆摆。

    一切决定了以后,人们心里似乎安静了一些。老赵向我们询问地看了一眼,说:“想想看,还有什么事该做?时间还来得及;天快黑上来了,敌人一时怕还不敢进来。”

    “没有。”我摇了摇头。还能有什么事情呢?文件早在突围出来的头一天就烧掉了;牵挂吧,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在抚顺矿上做劳工的老爷子要是知道他的儿子是在哪里死的、为什么死的,他不会十分难过的。我只把驳壳枪往胸前放了放,从衣服里子里拿出那张一直没舍得毁掉的临时党证,叠了叠,压在枪的表尺底下————让它们和我的心脏一块儿炸掉吧!

    对面,小孙也在窸窸窣窣地收拾什么,他把脑袋探向我这边,恳求似的低声说:“老董,咱俩换个地方坐吧!”他一面往我这边爬,一面解释说,“我爹临死的时候这么说过:‘就是牺牲了,也要脸朝东死去————我们的祖国在那边!’”

    这话说得我心里一紧一紧的。这孩子的愿望是神圣的。我刚想安慰他几句,猛地,老赵把一只手重重地按到了我的肩膀上,使劲晃着:“听!快听!”

    松涛在吼着。在这海潮似的涛声里,隐隐约约地有一种奇异的声音汇合着兴凯湖上的风吹送过来。这是一个人在唱歌。歌声,不怎么高亢,也并不悠扬,它低沉而又坚决地涌进森林,压过了松涛,冲进了我们的心。

    歌子是用我很不熟悉的语言唱出来的。一时,我简直弄不清这是什么歌子,只觉得它是那么亲切、那么耳熟,但很快,歌声和我心里的一支歌曲共鸣了。是它,是它!就在一年以前,我刚走进党的队伍的时候,就在这么一座森林里,在鲜红的党旗下面,和同志们一道,我第一次唱起这一支歌。这以后,我们曾经唱着它欢庆过战斗的胜利,也曾经唱着它把战友的尸体葬进墓穴……

    是多么震撼人心的歌声啊!我用整个心去捕捉着每一个音符,和着这歌声,歌词从心底里流出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

    唱着,我竭力思索着这歌声的来处。小孙首先叫起来:“这是苏联哨兵唱的……”

    “嘘……”老赵生气地瞪了他一眼,似乎责备他把歌声打断了。

    可是,歌声不但没有断,而且更加洪亮了。开始,只是一个男中音在唱,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加进去,有低沉的男声,也有嘹亮的女声,汇成了一个大合唱。

    一点儿也不错,正是他们!顿时,我眼前出现了那个巡逻在河岸上的苏联边防军战士(大概是他第一个唱起的吧!),他背后那一片平坦的草场,那些欢乐的苏联男女们。我仿佛看见,他们放下了草杈,他们正挽起手,站在那个高高的土坡上,向着南方,向着我们这些被枪声和铁蹄包围着的人们,在齐声唱着这支无产阶级战斗的歌曲。

    这是战斗的歌声,这是友谊的歌声。我觉得我的心在发颤,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早已顺着腮边流下来了。我满怀着感激之情在想:就让那帝国主义兽兵的皮靴暂时在河边上走着吧,你隔得开我们这些人,却隔不断歌声,隔不开我们的心!我真想站起来大声向着他们呼喊:“谢谢你们!亲爱的朋友们!听见了!我们听见了!”

    歌声在继续着。歌声和着松涛,合成了一个巨大的音响,摇撼着整个森林。宿鸟惊飞了,树叶簌簌地落下来。我们都情不自禁地和着这歌声低唱起来。老赵揽着我的肩膀,紧贴着我的脸,嘴巴在抖索着,歌词从他那皴裂的嘴唇上吐出来: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做一次最后的斗争!……

    小孙抱住了老赵,越唱声音越高:

    旧世界打得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我们紧紧地偎依在一起,唱啊,唱啊。唱了一遍又一遍。歌声和泪一道,从心里涌出来!

    随着这歌声,我觉得我周身的血液真的沸腾起来了。几分钟以前那种绝望的心情,早被这歌声冲洗得干干净净,仿佛自己已经走进了那个唱歌的行列,和他们挽起了手,像他们一样健壮,一样有力,变得强大起来。那劲呀,莫说突出这包围圈,就是连走十天十夜也决不含糊。

    不知什么时候,老赵已经不唱了。他把我们往两边推开,伸手抓起了面前的那个手榴弹,用颤抖的手指把弹弦捺到弹柄里去。然后小心地把小指套进了丝弦上的铁环。他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地扶着树干站起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呵斥似的说道:

    “不对!不对啊,老董!”他用力摇着手榴弹,“我们能活着出去,我们一定得活着出去!”

    他说出了我心里的话。想起刚才我们那样软弱无力和那种绝望的打算,我感到脸上一阵发烧。“好!”我也霍地站起身说,“四班长,你下命令吧!”

    “没有什么好说的。继续跟着那边唱,剩一个人也要把这个歌唱到底,这就是战斗命令!”他转身向着小孙,“把枪准备好,你走头里。突出包围圈就往林子里钻。黑乎乎的,敌人是没处追的。记住,注意联络!”

    事情像刚才那样突然地决定了。我们很快收拾停当。小孙紧握着小马枪走在前面,我把老赵背起来。不知怎的,他似乎轻了许多。我一手拄着木棍,一手提着驳壳枪;老赵手里握着手榴弹。我们轻步走下山包。

    背后,歌声还在响着。歌声像只看不见的大手,推送着我们在这昏黑的森林里摸索前进。

    ……

    黎明时分,在林中的一块空地上,一堆通红的篝火燃烧起来了。在篝火近旁,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嚼着新爆开的苞米花,我们放开嗓子纵情地歌唱起来。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

    1957年10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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