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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尔扎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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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十个小时、十二个小时,有时甚至十八个小时,一直到有什么事情把他从这个世界中拖出来,拖回到自己的现实中为止。在刚醒来的那几秒钟里,他必定有罗丹在他的雕像上赋予他的那种眼神。这是从九重天国里惊醒过来的状态,这是返回忘怀了的现实的跌落。这是极其庄严,简直是在呼喊的眼神。这是一只在发抖的肩膀上紧拉衣服的手。这是一副从沉睡中被震醒的表情。这是听到厉声呼唤自己名字的梦游者的姿势。在其他作家笔下都没有巴尔扎克作品中这么强烈的自我迷失,都没有对自己的梦幻这么强烈的相信,都没有这么一种接近自我欺骗边缘的幻觉。巴尔扎克并不像一部机器上能够突然停住旋转的巨大飞轮那样,随时都能控制自己的激动。他并不是随时都能区分镜中影像与实际事物,随时都能在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之间划个明确界限。别的人都把趣闻逸事————常常是些滑稽的小故事,但大多数是有些令人恐惧的小故事————塞满一本书。巴尔扎克却在对工作的陶醉中相信他的人物确实存在。一个朋友走进了房间,巴尔扎克慌忙迎着冲过去说:“你想象一下吧,不幸的女子自杀了!”然后他才从朋友惊愕的后退中意识到,他所说的人物欧也妮·葛朗台只在他的星际里生活过。也许只有外部生活与新的现实间存在法则的同一性,才能把如此持续、如此强烈、如此完整的幻觉与精神病院里病人病理学的幻想区别开来。但是从幻想的持续性、坚韧性和封闭性来看,他这样的沉思是无可救药的偏执狂人的沉思。他的工作已经不是勤劳,而是冲动、陶醉、梦想和极度兴奋了。他的工作是具有魔力的止痛剂,是让他忘记生活饥荒的安眠药。巴尔扎克比任何人更有能力成为一个享受者,成为一个挥霍浪费者。他自己承认,这种狂热的工作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种享受的药剂。一个对渴求如此无节制的人,就像他书中那些偏执狂人一样,只能放弃别的热情,因为它代替了它们。他在创作中找到了七倍的代用品,因此他能够丢开生活感情的刺激、爱情、追求、名气、娱乐、财富、旅游、荣誉和胜利等等。他的感官像孩子一样迟钝,区分不开真的与假的、错觉与真实,随便用些什么喂养便够了,不管是真实还是梦幻。巴尔扎克一辈子都在欺骗自己的感官,他不给它们享乐,而只是糊弄它们,他拒绝给它们菜肴,而只是用气味来满足它们的饥饿要求。他的经历就是热情地参与他的创造物的享受。当轮盘赌的转盘旋转起来以后,往赌案上押十个路易,然后便哆哆嗦嗦地站在那里的人就是他。那个在剧院里赢得重大胜利的人,那个与全旅一起冲向高地的人,那个用地雷从根基上掀起交易所的人,都是他。他的创造物的一切喜悦都是属于他的。那些喜悦就是极度兴奋。他那外表很可怜的生命就是在这种极度兴奋中折磨自己。他玩弄自己笔下的人物,就像放高利贷的高布赛克玩弄陷于绝望投奔他而来的受苦的人,他们向他借钱,他则让他们在钓钩上蹦跶。对于这些人的痛苦、愉快和烦恼,他仔细地观察,当作是演员们或多或少有些天赋的表演。巴尔扎克的心借身穿肮脏外套的高布赛克的嘴说出:“您认为这样钻研一个人心里最隐蔽的皱纹,这样深入地探讨面前的一颗赤裸裸的心,是毫无意义的吗?”他这位意志的魔术师把梦想重新融化成了生活。据传,巴尔扎克在屋顶阁楼里啃个干面包当作一顿可怜的正餐的时候,曾经用粉笔在桌子上画了个餐盘的轮廓,还在餐盘中心写上最爱吃的精美菜肴的名称,目的是一边嚼干面包一边通过意志的启示而感受到最昂贵的菜肴的味道。正如此时他认为品尝到了菜肴的味道,就像是真正品尝到了菜肴一样,他肯定也难以遏制吞饮自己书里面万灵仙丹般的一切生活刺激。他肯定也用他笔下人物的财富和挥霍浪费来欺骗自己的穷困潦倒。他这个总是被债务紧追不放的人,这个不断被债主们纠缠的人,在写下“十万法郎养老金”的时候,肯定感觉到一种简直是感官的刺激。就是他,在埃利·马古斯收藏的名画里翻寻不已;就是他,以高老头的身份喜爱那两位伯爵夫人;就是他,与六翼天使一起腾空升起,凌越从未见到过的挪威悬崖峭壁的峡湾;就是他,与吕邦泼雷一起享受女士们赞赏的目光;就是他,为了自己而让所有这些人都喷射出像岩浆一样的情欲。他用大地上的浅色药草和深色药草为他们酿制幸福和痛苦。没有一个作家比巴尔扎克在更大程度上与自己的人物共同享受。正是在他描写为人渴望的财富魔术的地方,可以觉察到自我陶醉者的欣喜若狂和孤独者的大麻瘾,比在一些艳遇场景中所觉察到的还要强烈。这是巴尔扎克最内在的激情:数字的上下波动,贪婪地营利和金额的化为乌有,手转手的资金投掷,资产负债表上数字的增大,价值的急剧下降,极端的下跌和上升。他让数百万金钱像大雷雨一样突然降落到乞丐头上,又让资产化整为零,像水银一样从无力的手上流失。他以狂喜的心情描述福布宫,描述金钱的魔力。用激动得难以说话的感情,用感官最高级的喘息,他磕磕巴巴地讲出“数百万”、“数十亿”这些词。他让高雅居室里的妙人儿列队而立,像是苏丹宫殿里的女子一样娇媚,又把王权的象征物讲述得犹如王冠上的宝石一样。这种激情在他的手稿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可以看到,最初纤细平静的字体如何像勃然大怒者的血管一样膨胀了起来,字体如何蹒跚而行,然后又加快速度,好像发狂地互相追逐。他用来不断刺激过分疲劳的神经的咖啡也留下了渍痕斑点。还几乎可以听到过热的机器无休无止哗啦哗啦的喘息声,它的制造者狂热焦躁的痉挛,这个语言的唐璜贪得无厌,这个想占有一切而且拥有了一切的人。还能看到这个永不知足的人在校样上又一次暴躁的发作。他总是一再拆开固定下来的结构,就像发烧的人揭开伤口,要从已经僵直冷却的身体里再挤出几行不停跳动的鲜血。

    这样巨大的工作如果不是纵欲快感,而且不仅如此,如果不是苦行僧式拒绝一切其他权力形式的人,即认为艺术是解脱烦恼的唯一可能性和充满激情的人的唯一生活意志,那就永远无法理解。他曾经用其他材料仓促地梦想过,一次或两次。在实际生活中他进行过的第一次尝试,那是在他创作陷于绝望,想要取得实在的金钱权力而当上投机商,创办了一家印刷厂和一份报纸的时候。但是这个在自己的书里无所不知的巴尔扎克却背负着命运历来为不忠的人准备的那种讥讽嘲笑,他在他的书中无所不能,交易所人员的手段,大小业务上的诡计,对任何东西的价值都了如指掌的放高利贷者的诀窍,他还在自己的工厂为几百号人安置生活,用正确的逻辑结构赚得了一大笔钱;他使得葛朗台、波皮诺、克瑞威、高里奥、勃里杜、纽沁根、魏尔布鲁斯特和高布赛克都富了起来,可他本人却丧失了资本,名誉扫地,一败涂地。他给自己留下来的只有那铅一样沉重的可怕债务,后来在半个世纪的生活里他一直不断呻吟着用宽大的负重的肩膀承担那些债务。他是前所未有的工作的奴隶。在工作的重压下,有一天他血管破裂,无声无息地崩溃了。这是其他受冷落的激情的嫉妒,是对巴尔扎克为之献身的唯一激情————即艺术————的嫉妒,对他进行的可怕报复。甚至爱情,对于别的人是关于一次经历和事实的美好梦想,在他那里却首先是梦里的经历。德·韩斯卡夫人,这个外国女人后来成为他的妻子,他的那些著名的信都是为她而写的,她在看中他之前就已经被他热烈地爱上了。当她还是个非现实的人物,是个像金发女郎,像德尔菲和欧也妮·葛朗台那样的人的时候,巴尔扎克就爱上她了。对于真正的作家来说,除了创作即想象的激情以外,任何其他激情都是歧途。他对泰奥菲尔·戈蒂耶说:“作家应避免接近女人,女人会使他丧失时间。作家应该局限于他们的写作。这种表现形态就是风格特征。”事实上,巴尔扎克在内心深处所爱的并不是德·韩斯卡夫人,而是对她的爱情。他所爱的不是他所遇到的处境,而是他为自己所创造的处境。他长久地用幻想喂养渴求实际的饥饿,长久地用画像和戏装演戏,一直演到他像最激动的演员那样相信自己的激情为止。他孜孜不倦地沉湎于这种创作的激情,长久地加速内部的燃烧,直到火焰冲天冒起、向外喷发的时候为止,直到他毁灭的时候为止。他的生命随着每一本新书出版,随着每一次愿望实现而缩短,就像他的神秘小说中一张有魔力的驴皮那样。他是被自己的偏执摧垮的。这就像赌徒被赌牌摧垮,酒鬼被酗酒摧垮,大麻瘾君子被灾难的烟斗摧垮,好色之徒被女人摧垮一样。巴尔扎克是在他心愿的大量实现之中毁灭的。

    如此强大的、用鲜血和活力来实现梦想的意志,把自己的法术作为生命的秘密,并把自己赞颂为世界的法则,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一个丝毫不暴露自己的人不可能有真正的哲学。他也许像普罗透斯(15)那样,不过是个没有一定形体的可变之物,因为他的身子体现出了一切人。他像伊斯兰教的托钵僧人,又像一种很易消逝的精灵,能钻进数以千计的人的身体里栖身,而在这些人误入歧途的时候,他就消失不见了。他能像电流一样,忽而与乐观主义者,忽而与利他主义者,忽而与悲观主义者以及相对主义者接通或者断开,能够把一切见识和价值纳入自身和排出自身。对于他来说,只有强大的意志是真实的和不可更改的。正是这个芝麻开门的咒语为他这个异乡人搬开了石头,领他下到肺腑中感情的黑暗深渊,又让他带着最高尚的经历从那里上来。于是他必定比别人更喜欢把一种超越精神对物质产生影响的力量归于意志,而且感觉到意志是生活的准则和人世的信条。他意识到,意志从一个拿破仑散射出来的影响会震撼全世界,推翻帝国,鼓舞诸侯,搅乱千百万人的命运;他意识到,这种纯洁的、向外的精神大气压力也必然要在物质内部表现出来,要使相貌定型,而且涌入整个胴体里。正如短时间的激动都能激起一个人的表情,美化或者形成粗野甚至迟钝的特征那样,一种持久的意志、一种慢性的情欲也必然能开凿出人类的面容。对于巴尔扎克来说,一副面孔就是一个石化了的生活意志,一种用青铜铸成的特性。正如考古学家必须从石化的残留物中认出一种完整的文化那样,巴尔扎克觉得作家也需要从一个人的面貌,从一个人所处环境的氛围中认出他内心的文化。

    这种相面术使巴尔扎克喜欢上了弗兰茨·约瑟夫·加尔(16)的理论,即大脑潜藏性格的地形学;还使他研读了拉瓦特(17)的作品。拉瓦特在一个人的面孔和外表上所看到的也只是变成肌肉和四肢的生活意志,只是翻卷外露的性格。这种强调内部与外表深奥莫测的交互作用的巫术正是巴尔扎克所渴求的。他相信梅斯梅尔(18)关于磁性能从一种介质往另一种介质里传送意志的理论。他把这种观点与斯威登堡(19)的神秘主义的灵化结合起来,并且把所有这些还没有完全浓缩成理论的心爱物都归纳到自己的宠儿路易·朗贝尔的信条里。朗贝尔这位意志化学家把一个早已死去的人的奇特形态、自画像和追求内在的渴望离奇古怪地结合起来。他觉得每一副面孔都是一个尚待猜解的哑谜。他断言在每个人的面貌上都认得出一种动物相。他相信,从神秘的迹象上能够确定死去的人;他能从相貌、动作和服装上认出大街上每个行人的职业。但在他看来,这种直觉的识别能力还不是眼力的最高法术。因为这种能力只用于已存在的、现实的东西。他最深切的愿望是像某些人那样,能够集中力量不仅发现眼前的,而且也能根据蛛丝马迹发现过去的,从预现的根源上发现未来的,成为手相家、预言家、星相家、占卜家等一切具有天生“第二视觉”和更加深邃眼力的人的同盟者。据说这些人都能从外表认出最内心的东西,从确定的限度内认出没有限度的东西,还能根据手心里的细纹说出往昔生活的简单过程,并进而导引出通向未来的朦胧小道。这种法眼只有不把才智分散到千百个方向,而是————在巴尔扎克笔下经常出现浓缩的思想————把才智贮存起来用于一个唯一目的的人才有。“第二视觉”的才能不是魔术家和预言家所独有的才能。“第二视觉”就是自发的视觉认识能力,母亲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就有。德普兰也有。这位医生根据一个病人迷惘的痛苦立刻确定了他害病的原因和他寿命可能的限度。天才元帅拿破仑能立刻认识到,为了决定战争的命运,他必须把军队投放到什么地方。花花公子德·玛赛也具有这种能力,他能抓住短暂的时间使一个女子堕落。交易所投机者纽沁根能在恰当的时间采取重大的交易行动。所有心灵天空的星相学家都靠透视内部的眼力来通晓他们的知识。对普通人的眼睛是灰蒙蒙一片混沌的地方,这种眼力能像透过望远镜一样看到地平线。作家的幻象与学者的演绎法之间的亲和力,自发的迅速理解与缓慢的逻辑认识之间的亲和力,便蕴藏于其中。巴尔扎克必定也不能理解他自己直觉的概括能力。所以他常常用几乎是困惑的目光吃惊地打量自己的作品,就像是在打量一个无法理解的东西。他被迫地转向不可比较的哲学,一种神秘主义,神父的普通天主教教义再不能满足他了。混杂在他最内在气质里的这种魔法的晶粒,这种不可理解性,不仅使他的艺术成为生活的化学,而且成为炼金术,这就是他与后来人,与他的模仿者,特别是与左拉有别的极限。

    在左拉收集一块块砖瓦的时候,巴尔扎克只消转动一下魔法指环便建成了一座有千百个门窗的宫殿。他的作品的能量是巨大的,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总是魔术的印象,不是工作的印象,不是从生活中借来的印象,而是赠送与充实的印象。

    这就像不透光的乌云一样围绕着他的形体飘动。巴尔扎克在进行创作的年代里不再学习了,不再作尝试了,不再像左拉那样观察生活了。左拉在写作长篇小说之前就给每个人物编制好一本明细账。巴尔扎克也不像福楼拜那样,福楼拜为写一本薄薄的小书要去翻查一个又一个图书馆。巴尔扎克很少再回到自己世界外边的那个世界。他把自己关在幻觉里,就像坐牢那样,而且他是死死地坐在工作的刑椅上。在他到现实世界中作一次匆匆出游的时候,在他出去和出版商斗争或者把校样送往印刷厂的时候,在他去朋友家进餐或者去浏览巴黎的一家家旧货店的时候,这与其说是调查毋宁说是证实。他在开始写作的时候,已经用某种神秘的方法深入了解了全部生活知识,而且已把知识积累起来,贮存待用了。他是怎么样、在什么时候和从什么地方吸收了关于一切阶级、职业、素材、性格和现象的知识,建立起了如此庞大的知识储存,这个情况与几乎是神话的莎士比亚现象一起,或许就是世界文学中最大的谜团。巴尔扎克从事过三四年其他工作,那是在他的青年时代。他给一个公证人当文书,后来他又当出版商,当大学生。在那几年里,他吸取了所有那些说不清、看不见的事实素材,吸取了那么多关于人物性格和现象的知识。在那些年里,他必定对生活进行过令人难以置信的观察。他的眼光必定是可怕的有吮吸力的眼光,是一种贪婪的眼光,它像吸血鬼似的把所遇到的一切都吮吸进去,吮吸到内心里,吮吸到记忆里,在那里什么东西也不会发黄,什么东西也不会流失,什么东西也不会互相混杂或者腐败变质。在他的记忆里,一切东西都井井有条,堆积在案,时刻准备着必要的时候派上用场。这里的一切材料都是有弹性的、跳动的,他只要用意志和愿望轻微触及一下就行了。巴尔扎克熟知一切事情,诸如诉讼程序、战役、交易所的手段、地产投机活动、化学的奥秘、化妆品商人的诀窍、艺术家的技艺、神学家的辩论、报纸的经营活动、剧院的错觉以及另一种舞台即政坛上的欺骗。他熟悉外省,熟悉巴黎,也熟悉世界。他这个闲逛的行家像读书一样读街道上杂乱无章的市容特征。他知道每一座建筑物修建于什么时候,是由谁建的和为谁建的。他能解释建筑物大门上的族徽纹章。他知道建筑物风格盛行的那整个时代,同时还知道建筑物的出租价格。他在每层楼房里都安置了居民,在每个房间里都摆设了家具,使每个房间里都充满幸福的或不幸的气氛,让看不见的命运之网从一楼结到二楼,从二楼结到三楼。巴尔扎克具有百科全书式的知识。他熟知帕尔玛·韦基奥(20)的一幅画值多少钱,一公顷牧场值多少钱,一个尖尖的蝴蝶结值多少钱,一辆无篷双轮马车值多少钱,还有雇一个仆役要多少钱。他了解那些在债务中苦苦支撑的纨绔子弟的生活,这种人一年要花费两万法郎,再往后两页,就又成了领养老金者的可怜生活。在这绞尽脑汁的生活计划中,弄坏一把雨伞,碎掉一块窗玻璃,都会成为灾难。再往下翻一两页,现在他处于赤贫者之中。他跟随着他们,他了解每个人是如何弄到那一两个苏的。贫穷的奥韦尼省挑水夫的愿望是不必自己拉水,而能有一匹很小很小的马代劳。大学生和女裁缝在大城市里过着枯燥单调的生活。上千个地区出现了,而且每个地区都准备跟在他的命运的身后,去塑造它。对于这些地区,他看过片刻之后就比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看几年还要清楚。他熟知曾经匆匆扫过一眼的东西,还有————艺术家们值得注意的悖论————他熟悉他根本不知道的东西。他让自己的梦里出现挪威悬崖峭壁的峡湾和萨拉戈萨(21)的壁垒,而且都符合实际情况。幻觉的这种速度是惊人的。他好像能把披盖起来的和掩藏在千层衣服里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对于他来说,一切东西都有标记,一切事物都有钥匙。他可以剥掉事物的表面,事物便对他显示出内部的东西。容貌向他展开,一切都落进了他的感官,就像果核从果实里出来那样。他能从非本质的褶皱衣料中猛然拉出本质的东西。但是他不是挖开,一层一层地慢慢翻寻,而是像用炸药炸开了生活的金矿。同时他用这些真实的表现形态来理解不可想象的事物,来理解生活金矿上边以气体状态飘动的幸福气氛和不幸气氛,来理解天地之间轻飘飘的动荡,来理解近处的爆炸和气候的骤然变化。别人觉得只是个轮廓的东西,别人看来好像是放在玻璃柜里冷冷清清静止的东西,他那神秘的敏感性都能觉察出来,就像温度计里的水银感觉大气的状态一样。

    这种不可思议的、无法比拟的直觉知识就是巴尔扎克的天才。人们还把艺术家称做什么力量的分配者,秩序的维护者和创造者,团结者和纠纷排解者,可这些在巴尔扎克并不明显。人们可能会说,巴尔扎克根本不是人们称之为艺术家的那种人,尽管他是一个天才。“这样的实力不需要艺术。”这句话也适用于他。因为千真万确,他有一种力量,既宏伟又强大,像原始森林里自由自在的野兽那样拒绝驯养,又像繁茂的灌木丛,或者湍溪急流,或者疾风骤雨一样的美。这种力量很像审美价值只存在于自身表现的强度中的一切事物。这种力量的美不需要对称、装饰和辅助的细心分布。这种力量是通过自身不受限制的繁杂多样性产生影响的。巴尔扎克从来没有严密地构思过自己的长篇小说。他沉醉于自己的小说中,一如沉醉于一种激情,沉醉于各种描述。他对言语的反复思索一如对于题材或者赤裸裸的青春肉体的反复思索。他描写人物形象,把他们从各个阶级和各个家庭中征召出来,从法国各个外省征召出来,就像拿破仑征召他的士兵那样。他还把这些人物分配到各个旅里,叫这一个去当骑兵,派那一个去当炮兵,让第三个去当辎重运输兵。他把火药倒在他们火枪的引火盘上,然后就把他们交给了他们内心未被驯服的力量。《人间喜剧》虽然有一篇出色的前言,但那是后来补上的,实际上没有内在的计划。《人间喜剧》是无计划的,就像巴尔扎克觉得生活本身是无计划的那样。《人间喜剧》不追求某一种道德,不追求一种概观,而是要作为一个正在变化的东西来说明永远变化的东西。在整个这样的潮涨潮落之中没有持久不变的力,只有那种没有形体的、好像是用乌云和阳光编织而成的大气。人们把这种大气称作时代。这个新宇宙的唯一法则或许就是,所有的人————他们的不稳定的联合才构成时代————一样都是时代创造的,人的道德、人的感情,也像人的自身一样,都是时代的产物。在巴黎所说的道德,到亚速尔群岛(22)以远就成了恶习。任何东西都没有一成不变的价值。充满激情的人对世界的评价必定都像巴尔扎克让他们对女人作出的评价那样:女人的价值就看他们为这女人付了多少钱。作家由于自身就是时代的产物、创造物,所以没有能力从变化中取得不变的东西。他的任务只能是描写大气的压力,也就是自己时代的精神状态,描写联合力量的互相影响。要成为空气流动的气象学家、意志的数学家、激情的化学家、全国原始形态的地质学家。要成为一个多才多艺的学者,能够用一切仪器透视时代的身体,对时代的身体进行听诊,同时又是一切事实的收藏家,一个时代的风景画家,一个时代思想的军人。巴尔扎克的野心就是成为这样一个人。正因为这样,他既要孜孜不倦地记下宏伟壮观的事物,也要孜孜不倦地记下琐碎微小的事物。因此,巴尔扎克的作品,按照泰纳长期有效的话来说,就成了自莎士比亚以来最大的人类文献书库。巴尔扎克不愿意在个别作品上被人衡量,而想在总体上被人衡量。他愿意被人看作一片有高山也有低谷的地方,一片没有边界的遥远的地方,像暴露在外的裂缝和奔腾的洪流。把长篇小说看作内心世界百科全书的思想是随着巴尔扎克开始的————几乎也可以说是随着巴尔扎克停止的,如果不是来了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巴尔扎克以前的作家只知道用两个办法推动昏昏欲睡的情节马达向前发展:他们或者研究从外部引起的偶然事件,这种偶然事件像强风一样吹到船帆上,把船推向前去;或者只把性爱的欲望即爱情的突变选做从内部推动的力量。于是巴尔扎克就计划写一个性爱的变调。对于巴尔扎克来说,有两种有所追求的人(前边已经说过,他只对有所追求的人及野心家感兴趣):字面意义上的好色之徒,个别男人和几乎全部女人。爱情就是他们生于其下和死于其下的星座。但是在性爱中所唤醒的力量不是绝无仅有的力量,在其他人身上激情的突变丝毫不见减弱,推动的原始力不是化为雾气或者分散消失,而是以其他表现形态,以其他象征物保存了下来。巴尔扎克的长篇小说通过这种积极的认识达到了惊人的多彩多姿。

    巴尔扎克还通过第二个现实来源喂养他的小说:他把钱带进了长篇小说。他这个不承认绝对价值的人,作为相对价值的统计学家严密地考察物品的表面价值、道德价值、政治价值、美学价值,特别是那种普通有效的交易价值————这种价值在我们的时代里就近乎绝对价值了,这就是货币价值。自从废除贵族特权以来,自从拉平了差别以来,货币就变成了血液,变成了社会生活的动力。每一种东西都受它的价值支配,每一种激情都受它的物质消耗支配,每一个人都受他外部的收入支配。付款是良心的某些大气状态的标准。巴尔扎克就把研究这些大气状态定为自己的任务。于是货币就在他的长篇小说中盘旋了。巴尔扎克不仅描写了巨额财富的增长和跌落、交易所里疯狂的投机活动,不仅描写了耗费精力如同进行莱比锡战役和滑铁卢战役一样的大战役,不仅描写了出于贪婪、仇恨、挥霍、爱好、野心等攫取金钱的二十种典型,也不仅描写了那些为金钱而爱金钱的人、那些为象征意义而爱金钱的人,还有那些只是把金钱作为达到自己目的的手段的人,而且是援用数以千计的例证说明金钱如何渗透进最高贵、最文雅、最非物质的情感之中的第一个人和最勇敢的人。他所有的人物都精打细算,就像我们在生活中不由自主地所做的那样。他的那些到巴黎来的新手很快就熟悉了,参加一次上层社交聚会要花多少钱,一套时髦的服装值多少钱,一双光泽明亮的鞋子值多少钱,一辆新马车值多少钱,一套住房值多少钱,雇用一个仆役要多少钱,如此等等成千上万人都要付钱、都该学会的琐碎事情。他们都知道由于穿的背心不合时尚而受轻视的灾难。他们很快就懂得了,只有金钱或者钞票能炸开一座座大门。于是从他们低贱的、不间断的忍气吞声之中就发展起了巨大的激情和坚定的野心,而巴尔扎克就和他们走到了一起。他为挥霍的人计算支出,为放高利贷的人计算利润,为商人计算收入,为花花公子计算债务,为政治家计算贿赂。这一笔笔金额就是惶恐心情升高的分度数字,就是接近灾难的气压表压力。因为金钱是一切野心的物质仓库,因为金钱渗透了一切感情,所以巴尔扎克这位社会生活的病理学家为了认准病患身体的危象,不得不对血液进行显微检验,以便确定血液的金钱含量。一切人的生活都是用金钱满足的,金钱是疲惫的肺需要的氧气,谁也不能缺少金钱。有野心的人为了他的野心不能缺少金钱,恋人为了他的幸福不能缺少金钱。最能忍受缺钱之苦的是艺术家。这一点,巴尔扎克知道得最深刻,他肩膀上有十万法郎的债务这样骇人的重压。他经常是短暂地————在工作的极度兴奋之中————从肩膀上抛开债务,但最后债务还是毁灭性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巴尔扎克的作品是无法估量的。他那八十大卷书里有一个时代、一个世界、一代人。在此以前,从来没有人自觉地尝试过这样巨大的工程,强大意志的狂妄也从来没有得到过更好的报酬。那些爱好文学的人,他们想在晚上得到休息,逃出自己狭小的世界,从而看到新的景象和新的灵魂,巴尔扎克给他们提供刺激和变化的消遣。给剧作家的是上百部悲剧的题材;给学者的是大量的课题和推动,那是他这样一个吃得过饱的人顺手从餐桌上抛给他们的一些面包碎片;给恋人们的是一种简直堪称典范的极度兴奋的热情。但是,给作家的遗产是最巨大的。在《人间喜剧》的计划中,除了已经完成的长篇小说以外,还有四十部未完成的和没有写出的长篇小说。其中一部名叫“莫斯科”,另一部名叫“瓦格拉姆平原”,再一部是关于维也纳周围的战斗,还有一部是关于激情的生活。所有这些都没有写完,这几乎是一种幸运。巴尔扎克曾经说过:“天才是随时能够把自己的思想转化为行动的人。但是最伟大的天才也不能持续不断地发挥这种才能。否则他就和上帝太相似了。”巴尔扎克如果完成了所有那些长篇小说,把各种激情和事件都囊括其中,那么,他的作品就会成为不可理解的了。它就会成为一头巨兽,成为一种恐吓,以其不可企及性吓退所有后来人;而现在它————无与伦比的未竟之作————对于每个奔向不可企及的创作意志的人都是莫大的激励,都是最宏伟的典范。

    * * *

    (1)阿尔卑斯山脉在法意边界的一段,有重要山口。

    (2)位于法国与西班牙的边界上。

    (3)指法国大革命时期发行的以土地为担保的货币。

    (4)指法国大革命时期作为自由标志的红色圆锥形帽。

    (5)指拿破仑时期的最高执政官。

    (6)指提出太阳系起源的星云假说的康德。

    (7)指歌德。

    (8)俄国第聂伯河的一个支流。

    (9)居维叶(1769——1832),法国科学家,比较解剖学的奠基人。

    (10)意大利中部的一条河。恺撒在渡过这条河时说:“骰子已经掷下了。”过河后便对庞培发起总攻。此后,人们用卢比孔比喻当机立断。

    (11)马朗戈,意大利的一个村庄,一八〇〇年拿破仑曾于此地大胜奥军。

    (12)蓬巴杜(1721——1764),路易十五的情妇。

    (13)狄安娜·德·普瓦捷(1499——1566),即瓦朗斯女公爵。

    (14)摩尔人的民族王宫,位于西班牙的格拉那达省。

    (15)希腊神话中能变成任何形状的海神,现常用于比喻思想多变的人。

    (16)弗兰茨·约瑟夫·加尔(1758——1828),德国解剖学家,颅相学的创始人。

    (17)拉瓦特(1741——1801),瑞士神学家。

    (18)梅斯梅尔(1734——1815),德国医学家,首创动物催眠术。

    (19)斯威登堡(1688——1772),瑞典哲学家和宗教作家。

    (20)帕尔玛·韦基奥(约1480——1528),意大利画家。

    (21)西班牙东北部城市。

    (22)位于大西洋东中部的火山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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