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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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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出一步,就会面临未知的痛苦和死亡。那儿是什么?谁在那儿?在这片田野、树木、阳光照耀的……”他转向窗外,似乎在用托尔斯泰的士兵的眼光看着平静如镜的运河指向鲍克斯摩尔。“屋顶后面?谁也不知道,又很想知道。逾越这条界线是很可怕的,但又很想逾越它。” [14]

    火车停靠沃特福德时,卡瑟尔是唯一离开车厢的人。他站在一字排开的出口处,看着最后一个乘客通过栅栏————那女人不在其中。出站后,他在等公共汽车的队列之后犹豫了片刻,同时留心着人们的面孔。然后他看了看表,刻意做出个任何一个想观察他的人都能注意到的不耐烦的表情,然后继续向前走。没有人跟着他,他可以肯定,但还是对火车里的那个女人和自己对制度的小小挑战感到有些担忧。真是得谨慎小心。路过第一家邮局时,他给办公室打电话找辛西娅————她总是比沃森、戴维斯或他自己早到半小时。

    他说:“请你告诉沃森我要稍迟些到好吗?没办法,我在沃特福德下了,去找一位兽医。布勒得了一种很古怪的皮疹。也跟戴维斯说一下。”他考虑了一会儿,心想有没有必要真去找兽医,以证明自己的托词,但他拿定了主意不去,有时候太过小心与太过粗心一样危险————简单永远是最佳方案,这跟尽可能说实话是一个道理,因为实话远比谎言要容易记住。他走进了他脑子里那张表里列的第三家咖啡屋,并在那里等候。他没有认出尾随入内的、穿了件旧大衣的瘦高男子。男子在他桌旁停下说:“对不起,请问您是威廉·哈特查德吗?”

    “不是,我名字叫卡瑟尔。”

    “很抱歉。你们长得像极了。”

    卡瑟尔喝了两杯咖啡,拿起了《泰晤士报》。他很欣赏这家报纸一贯尊重读者的风格。他看见那人在五十码开外的马路上系着鞋带,他体验到一种熟悉的安全感,他曾在从医院病房被推去做一个重要手术时有过类似的感觉————他感到自己重又成为传送带上的一件物品,被送往一个既定的终点,不用肩负对任何人、任何事甚至他自己身体的职责。不论好坏,反正有别人照管了。一个顶尖的行家里手。这也应该是死亡最终降临时的情形,他寻思着,同时慢悠悠又轻快地跟着陌生人。他一直希望在迈向死亡时也有着如此的感受:从此于惶惶不安中解脱出来。

    他注意到他们走的路叫“榆树景”,尽管望过去根本没有榆树或任何其他树,而他被领着去的房屋与他自己的家一样平淡无奇,甚至前门上还有类似的茶色玻璃镶板。也许过去也曾有位牙医住过。领路的那个瘦削男子在一个小如台球桌般的前花园的铁门口驻留了片刻,才继续向前。门旁有三个铃,但只有一个标有指示牌————破旧不堪,字迹不清,只见末尾是“限公司”。卡瑟尔摇了摇铃,同时看见他的向导已过了“榆树景”向另一头折回去。当他走到房子对面时,从袖子里取出手帕擦了擦鼻子。这大概是解除警报的信号,因为卡瑟尔几乎立刻听到了里面下楼梯的咯吱咯吱声。他不清楚“他们”是否采取了防范措施,以防备潜在的盯梢者或在他叛变时以求自保————当然还要防备两者同时发生。他不在乎————他正在传送带上。

    门开了,露出一张熟悉的却未曾料到的脸————热情满面的笑容以及湛蓝的眼睛,左脸颊的一块小疤是他儿时在希特勒攻陷华沙时受的创伤。

    “鲍里斯,”卡瑟尔惊呼,“我本以为再也见不着你 了。”

    “真高兴见到你,莫瑞斯。”

    真怪,他想,这世上只有萨拉和鲍里斯称他莫瑞斯。对于母亲,在亲昵的片刻里他只是“亲爱的”,而在办公室他则生活在姓氏或字母缩写之中。顿时,他在这所从未造访过的陌生房子里找到了家的感觉:破旧的屋舍,楼梯上铺着陈旧的地毯。不知怎的,他想起了父亲。也许在孩提时他跟父亲到过这样的房屋去看病人。

    他从楼梯平台跟着鲍里斯进了一间正方形小屋,屋里有一张书桌、两把椅子,以及一大幅带滑动滚轮的图画,画上有一大家子人正在花园里吃饭,饭桌上美味佳肴异常丰富。所有菜像是同时端上来的————苹果馅饼紧挨着烤牛腿肉,鲑鱼与一盘苹果跟汤碗挤在一块儿。还有一罐水、一瓶酒以及一只咖啡壶。几本字典搁在书架上,一根教鞭靠着一块黑板,黑板上写着些被擦去了一半、卡瑟尔也不认得的文字。

    “在看了你最后一份报告后,他们决定派我回来,”鲍里斯说,“就是有关穆勒的那份。我很乐意到这儿来。我喜欢英国远胜于法国。你跟伊万处得怎样?”

    “还行。只是跟以前不一样了。”他想摸包烟,但是没有。“你知道俄国人的脾气。我感觉他不信任我。而且他的要求总比我所许诺你们任何人的都多。他甚至想让我换个部门。”

    “我想你是抽万宝路的吧?”鲍里斯说着把烟盒递过来。卡瑟尔拿了一支。

    “鲍里斯,你在这里的时候一直都知道卡森死了?”

    “不。我当时不知道,直到几星期前。到现在具体情况我还不清楚。”

    “他死在了牢房里。死于肺炎。他们是这么说的。伊万肯定知道————但我是首先从科尼利厄斯·穆勒那里得知的。”

    “这很令人震惊吗?在那种情形下。一旦被捕————就希望渺茫了。”

    “这我知道,可是我一直相信总有一天还能再见到他————在远离南非的某个安全之地————或许在我家————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为他救了萨拉而好好感谢他。现在他死了,没有听到我一句感激话就走了。”

    “你为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一种报答。他会懂得的。你不必觉得遗憾。”

    “是吗?人是没办法用理智驱除遗憾的————这有点儿像坠入爱河,坠入了遗憾里。”

    他带着一阵强烈的逆反情感想道:这种境遇真令人忍无可忍,世上竟没有我可以推心置腹的人,除了这个叫鲍里斯的男子,而其真名我竟一无所知。他没法与戴维斯谈————他一半的生活是不能让戴维斯看见的,也不能和萨拉说,她根本不知道有鲍里斯的存在。有一天他甚至告诉了鲍里斯那个坡拉娜旅馆之夜,他知晓了关于萨姆的身世。联络员就有点儿像神父对天主教徒应有的态度————得不带情感地接受对方的坦白,而无论其内容如何。他说:“当他们换掉了我的联络员,伊万接手你的事后,我感到孤独得难以承受。除工作外我再也不能跟伊万谈任何事情。”

    “很抱歉当时我不得不走。我跟他们争论来着,我尽力想留下来。可你明白你那个部门里的情况,我们这儿也一样。我们生活在箱子里,而蹲哪个箱子由他们说了算。”这个比方他在办公室听得多了。敌对双方倒是分享了相同的陈词滥调。

    卡瑟尔说:“现在该换书了。”

    “是的。就这些吗?你在电话里发了紧急信号。波顿有新消息吗?”

    “没有。我不太相信他们的说法。”

    椅子很不舒适,他们分坐书桌两边,像一对师生。只是于他们而言,学生比老师年长了许多。嗯,这种情况是有的,卡瑟尔想,在忏悔时老人也可向年轻得可做自己儿子的牧师坦白自己的罪孽。在和伊万为数极少的会面中,谈话总是言简意赅,传递信息,接受问询,一切都严格围绕工作主题。面对鲍里斯他却很放松。“调到法国算是提拔吗?”他又拿了根烟。

    “我不知道。永远无从知晓,对吗?也许到这儿来算是提拔。这可能意味着他们很看重你最近的报告,认为我可以处理得比伊万更好些。要么是伊万让步了?你不相信波顿之说,可你是否有确凿的证据,认定你的人怀疑情报泄露了?”

    “没有。可在我们这种游戏中,人会慢慢地更相信自己的嗅觉,而且他们的确对整个部门来了次例行清查。”

    “你自己说的可是例行 检查。”

    “是的,也许是例行公事,其中一部分是相当公开化的,但我相信事情没这么简单。我认为戴维斯的电话被装了窃听器,我的也有可能,虽然我不大相信。不管怎样,最好别向我家发电话信号了。你们看了我关于穆勒来访和‘瑞摩斯大叔’行动的报告。如果你们也有 泄露,那我祈祷上帝:情报在你们那边走的是另外的渠道。我有种感觉,他们可能递给了我一张做了记号的钞票。”

    “你不必担心。我们对那份报告的处理极为谨慎。不过我认为穆勒的使命不可能仅仅是你所说的做了记号的钞票。波顿也许是,但穆勒不可能。我们已从华盛顿那里得到了证实。我们非常重视‘瑞摩斯大叔’,我们要你继续关注。这可能在地中海、海湾地区及印度洋对我们造成影响,甚至是太平洋地区。从长远来看……”

    “对我而言没有长远了,鲍里斯。我实际上已过了退休年龄。”

    “我知道。”

    “我现在想退休了。”

    “我们可不大愿意看到。接下来的两年也许非常重要。”

    “对于我也同样如此。我很想以自己的方式去过。”

    “怎么过?”

    “照顾萨拉和萨姆。看电影。在宁静中走向老年。放弃我对你们也更安全,鲍里斯。”

    “为什么?”

    “穆勒竟然找上门来,坐在我自家桌旁,吃着我们的饭,对萨拉还挺客气。屈尊俯就的模样。装作没有肤色的隔阂。我真不喜欢这人!而且我真痛恨BOSS这整个该死的机构。我痛恨那些人,害死了卡森,现在又宣称是肺炎。我恨他们妄图关押萨拉,让萨姆生在牢房里。你们找一个没有仇恨的人要好得多,鲍里斯。心怀仇恨是容易犯错的。和爱情一样危险。我具有双重的危险性,鲍里斯,因为我也有爱。在我们两边的部门里,爱都是一种过错。”

    使他感到莫大安慰的是,他可以毫无保留地向一个他相信能理解他的人倾吐。那蓝眼睛传递的是十足的友善,那微笑鼓励他暂时卸下保守机密的沉重包袱。他说:“‘瑞摩斯大叔’是最后的一击————幕后的情况是我们将和美国联手帮助那些搞种族隔离的浑蛋。你们最严重的罪行,鲍里斯,总是在过去,而未来还没有来到。我不可能跟着人云亦云:‘记住布拉格!记住布达佩斯!’————都是多年前的事了。应该要放眼当今,而当今的罪恶就是‘瑞摩斯大叔’。当我爱上萨拉时,我就归化为黑人了。”

    “那么你为什么觉得你很危险?”

    “因为我已保持了七年的冷静,而现在快保持不住了。科尼利厄斯·穆勒使我冷静不下来。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专员才让他来找我的。也许专员就是要我打破沉闷。”

    “我们只请你能再坚持一段时间。当然这种游戏的早期阶段总是最容易的,不是吗?你们的矛盾还不是那么明显,而他们的密谋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像歇斯底里或更年期综合征那样暴露出来。别给自己添那么多烦恼,莫瑞斯。晚上吃两片安眠药。情绪低沉想找人说话了就随时到我这儿来。这儿危险性比较小。”

    “我做的已足够偿还我欠卡森的债了,对吗?”

    “是的,当然,可我们还不能失去你————就因为‘瑞摩斯大叔’。正像你说的,你现在已归化成了黑人。”

    卡瑟尔感觉自己仿佛刚从麻醉中苏醒过来,一次完全成功的手术。他说:“对不起。我真傻。”他记不得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给我来杯威士忌吧,鲍里斯。”

    鲍里斯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只酒瓶和一只杯子。他说:“我知道你喜欢J.&B.。”他慷慨地斟满一杯,注视着卡瑟尔飞快地喝下去。“近来你喝得有点儿多,是吗,莫瑞斯?”

    “是的。但没人知道。我只在家喝。萨拉注意到了。”

    “家里怎样?”

    “萨拉给电话铃响弄得挺心烦。她老想到蒙面大盗。萨姆做噩梦,因为他很快要上预备学校了————一所白人学校。我很担心,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他们会怎样。有些事到头来总要发生的,是吗?”

    “就交给我们处理吧。我向你保证————我们已经精心计划好了你的逃脱路线。如有紧急情况……”

    “我的 逃脱路线?那萨拉和萨姆呢?”

    “他们随后就来。你可以相信我,莫瑞斯。我们会照料好他们的。我们也懂得答谢。别忘了布莱克————我们能照顾好自己人。”鲍里斯走到窗口,“情况都清楚了。你应该去办公室了。我的第一个学生过一刻钟就到。”

    “你教他什么语言?”

    “英语。你别嘲笑我啊。”

    “你的英语已近乎完美。”

    “我今天的学生像我一样是波兰人。从自己 祖国来的,而不是德国来的流亡者。我挺喜欢他————他猛烈抨击马克思。你笑了。这样好多了。你再也不能将自己这么暴露出来了。”

    “都是这安全检查弄得。甚至把戴维斯都整得垂头丧气————他是无辜的。”

    “不用担心。我想我有办法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我会努力不让自己烦恼。”

    “从现在开始,我们换到第三个藏匿点,如果情况恶化了立刻给我信号————我会全力援助你。你真的信任我吗?”

    “我当然信任你,鲍里斯。我只是希望你的人能真的信任我 。这种书码————效率太低,老掉牙的通信手段,而且你明白它有多么危险。”

    “不是我们不信任你。是为了你自身的安全。你的家随时都可能在例检中被搜查。起初他们想给你配一台微型发射装备————我没同意。那个可以满足你的希望吗?”

    “我有另外一个希望。”

    “告诉我。”

    “我希望的事是不可能的。我希望所有的谎言都是无谓的。我还希望我们是在同一个战壕里。”

    “我们?”

    “你和我。”

    “我们当然是了!”

    “是,在此情形下……在眼下这个阶段。你知道伊万有一次想讹诈我吗?”

    “蠢货。我猜因为这个我才被派回来。”

    “你们和我之间的分界一直是相当清楚的。我把所在部门的一切你们想要的情报给你们。我从不假装和你们有共同的信仰————我永远不会成为共产主义者。”

    “当然。我们一直理解你的观点。我们只为非洲需要你。”

    “可我传递给你们的————我不得不有个判断。我会在非洲同你们并肩作战,鲍里斯————但不是在欧洲。”

    “所有我们需要的是你能从‘瑞摩斯大叔’那里取得的详细资料。”

    “伊万要得可真多。他还威胁我。”

    “伊万走了。别惦记了。”

    “没有我,你们能做得更好。”

    “不。没有你,穆勒及其爪牙会更嚣张。”鲍里斯说。

    卡瑟尔像个躁郁症患者一样发作完了,周期性的疖子给挑破了,他感到在别处无法体会的轻松。

    2

    这回轮到在“旅行者”了,约翰·哈格里维斯爵士是这儿的委员会成员,因而他在此如鱼得水,而不像在“革新”。气温比上次他俩吃午饭那天要冷得多,他觉得没必要出去到公园里说话了。

    “哦,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以马内利,不过这儿的人都太了解你了,”他对珀西瓦尔医生说,“他们会离开让我们独自喝咖啡的。他们早已清楚,除了鱼你不会说别的。顺便问一句,熏鳟鱼怎么样?”

    “太干了,”珀西瓦尔医生说,“按‘革新’的标准。”

    “那烤牛肉呢?”

    “好像有点儿过头了?”

    “你真是难伺候,以马内利。来根雪茄。”

    “如果真是哈瓦那产的话。”

    “当然。”

    “不知道你是不是从华盛顿弄来的?”

    “我怀疑国际关系的缓和是否能像雪茄生意这么乐观。不管怎样,激光束问题仍是第一位的。这是一场什么样的游戏啊,以马内利。有时我真希望能回到非洲。”

    “老非洲。”

    “是的。你说得没错。老非洲。”

    “那一去不复返了。”

    “我看不一定。如果我们把世界其他部分都毁了,道路长满了草,所有新型豪华宾馆都崩塌了,森林重新占领了城市,一同回来的还有酋长、巫医————德兰士瓦省东北部还有位求雨皇后呢。”

    “你准备到华盛顿也跟他们讲这个?”

    “不,而是无精打采地谈‘瑞摩斯大叔’。”

    “你反对这计划?”

    “美国、我们以及南非————我们是矛盾重重的联盟。可计划还得实施,因为五角大楼想玩战争游戏了,他们好些日子没仗打了。嗯,我留下卡瑟尔去跟他们的穆勒先生周旋。顺便说一下,穆勒动身去波恩了。我希望西德对这个游戏也不感兴趣。”

    “你要去多久?”

    “不超过十天,我希望。我不喜欢华盛顿的气候————在这个词所有的意义上都如此。”他带着满足的微笑掸掉了长长的一截烟灰。“卡斯特罗博士的雪茄,”他说,“一点儿不比巴蒂斯塔中士 [15] 的差。”

    “我但愿你眼下可以不走,约翰,似乎有鱼上钩了。”

    “我相信没有我帮忙你也捉得到————不管怎么说,或许就是只旧靴子。”

    “我可不这么想。旧靴子拽线是能感觉到的。”

    “留给你来处理,我有把握,以马内利。当然对丹特里我也很放心。”

    “假如我们意见不一致呢?”

    “那肯定由你做决定。在这件事上你是我的代表。不过看在上帝的分上,以马内利,千万不要操之过急。”

    “我只有坐在捷豹里时才会操之过急,约翰。我钓鱼时是非常有耐心的。”

    第六章

    1

    卡瑟尔的火车在伯克翰斯德耽搁了四十分钟。特林附近某处的线路需要抢修,当他到达办公室时屋子显得空落得不同寻常。戴维斯不在,但这并不能解释那空洞的感觉。卡瑟尔独守办公室的场合并不算少————戴维斯去吃午饭,戴维斯在洗手间,戴维斯上动物园看辛西娅。过了半小时他才在文件盘子里看见辛西娅的条子:“阿瑟不舒服。丹特里上校想见你。”一时间卡瑟尔在纳闷这个阿瑟是何人:他只习惯把戴维斯想成戴维斯。他想是不是辛西娅在久攻之下终于抵挡不住了?是不是因此她现在用教名称呼他了?他打电话问她:“戴维斯怎么了?”

    “我不知道。他的一个环境部的同屋代他打的电话。他说是什么腹部绞痛。”

    “又宿醉了?”

    “要只是那样的话他会自己打电话的。你不在我不知该怎么做,所以就给珀西瓦尔医生打了电话。”

    “他怎么说?”

    “和你说的一样————宿醉。显然他们昨天晚上是在一块儿的————喝了太多的波尔图和威士忌。他准备午饭时间去看他。他要那时才能忙完。”

    “你觉得不严重吧,是吗?”

    “我觉得不严重,但我觉得那也不是宿醉。如果严重的话珀西瓦尔医生会立刻去的,对吗?”

    “专员在华盛顿的情况下,我怀疑他不会有多少时间给人看病了,”卡瑟尔说,“我去找丹特里。在哪个屋?”

    他推开了72号房门。丹特里在那儿,还有珀西瓦尔医生————他感觉到自己打断了一场争论。

    “哦,对了,卡瑟尔,”丹特里说,“我是说要见你的。”

    “我这就走。”珀西瓦尔医生说。

    “我们过后再谈,珀西瓦尔。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我很抱歉,但情况就是这样。我不能同意。”

    “你记得我说过的箱子————还有本·尼科尔森。”

    “我不是画家,”丹特里说,“我也不懂抽象艺术。不管怎样,我过后来找你。”

    门关上后,丹特里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说:“我不喜欢有人在仓促间下结论。我受的训练要我相信证据————铁证。”

    “有什么事让你烦心吗?”

    “如果是身体不适,就该验血,做X光检查……而不是猜测 诊断结果。”

    “珀西瓦尔医生?”

    丹特里说:“我不知道从何说起。我不该和你说这些。”

    “说什么?”

    丹特里桌上有一个美丽女孩的照片。丹特里的目光总要落在上面。他说:“有时待在这该死的单位里,你不觉得孤单吗?”

    卡瑟尔踌躇着说:“哦,嗯,我和戴维斯处得不错。在那种情况就很不一样了。”

    “戴维斯?没错。我正想和你谈戴维斯。”

    丹特里起身走向窗口。他给人的印象似乎是困在牢房里的囚犯。他忧愁地凝望那难以企及的天空,得不到丝毫安慰。他说:“天色灰暗得很。秋天真的快结束了。”

    “‘举目四望,斗转星移皆萧条’。”卡瑟尔引用道。

    “在说什么?”

    “我以前在学校唱的赞美诗。”

    丹特里又回到桌旁看照片。“我女儿。”他说,仿佛他觉得有必要介绍一下她。

    “有福气。她是个美丽的姑娘。”

    “她周末要结婚了,但我觉得我不该去————”

    “你不喜欢那个小伙子?”

    “哦,我敢说他是不错的。我从没见过他。可我跟他谈什么呢?詹生婴儿爽声粉?”

    “婴儿爽身粉?”

    “詹生正努力要击败强生————她是这么告诉我的。”他坐下来,陷入了闷闷不乐的沉默中。

    卡瑟尔说:“戴维斯显然是病了。我今早迟到了。他真会找日子生病。我得把扎伊尔的事情揽过来了。”

    “很抱歉。我最好还是别留你了。我不知道戴维斯病了。没什么要紧吧?”

    “我觉得没事。珀西瓦尔医生准备午饭时去看他。”

    “珀西瓦尔?”丹特里说,“他难道没有自己的医生?”

    “噢,如果珀西瓦尔医生给他看病,那费用算处里的,不是吗?”

    “是的。只是————他跟我们时间长了————也许看病时会有点儿生疏,我的意思是。”

    “哦,嗯,大概是个很简单的诊断吧。”他听到了另一次谈话的回音。

    “卡瑟尔,我找你只是想问————你是否 对戴维斯很满意?”

    “你说的‘满意’是指什么?我们在一起共事。”

    “有时我不得不问一些相当愚蠢的问题————过于简单的————可安全保密工作是我的职责。提问题并不能说明什么。戴维斯好赌博,是吧?”

    “有点儿。他喜欢谈赛马。我怀疑他是否赢了很多,或输了很多。”

    “喝酒呢?”

    “我觉得他喝得也不比我多多少。”

    “那么你对他完全 信任?”

    “完全。当然,我们都有可能会犯错误。是不是有一些对他的抱怨?我不大愿意看到戴维斯被调走,除非是去马普托。”

    “我记不得有没有问过你了,”丹特里说,“对每一个人,我都会问同样的问题。甚至对你。你知道一个叫尼科尔森的画家吗?”

    “不知道。他是我们的人?”

    “不,不。”丹特里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和人挺隔阂。我不知道————不过我估计你晚上总是回去和家人在一起的?”

    “嗯,是的……是这样。”

    “如果,出于某种原因,你得晚上待在城里……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

    “很少会这样。”卡瑟尔说。

    “是啊,我想也是。”

    “你瞧,我妻子要是独自在家会感到很不安。”

    “当然。我懂。我只是随便想想。”他又盯着照片,“我们以前不时地一起吃顿晚饭。上帝保佑她会快乐。没有什么事是可以一直做下去的,对吗?”

    沉默像过去城里的那种浑浊的烟雾,把他们彼此隔开。他们谁也看不见人行道:他们得伸出手去摸索。

    卡瑟尔说:“我儿子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年龄。我很高兴我不用操心这个。”

    “你星期六会到城里来,是吗?我估计你不大可能只待一两小时……在婚礼上我谁也不认识,除了我女儿————当然还有她母亲。她说————我的意思是我女儿————要是我愿意的话,可以带个同事来。作为陪伴。”

    卡瑟尔说:“当然我很乐意奉陪……如果你真觉得……”他很少能够抵制伤感的求援,不管那有多么含蓄。

    2

    卡瑟尔终于也有了这么一次不吃午饭的场合。让他不舒服的并非饥饿————而是这种破例。他心里不踏实。他想搞清戴维斯是不是没什么大问题。

    在一点钟,当他把所有文件,甚至包括沃森的一张毫无幽默感的便条锁进保险柜,准备离开这幢庞大又毫无特色的办公楼时,他在门口看见了辛西娅。他告诉她:“我去看戴维斯。你去吗?”

    “不。我为什么要去?我要买很多东西。你 为什么要去?没什么要紧的,对吗?”

    “是的,但我觉得还是要去看看。寓所里除了环境部的几个人,他挺孤单的。而且那些人也要等晚上才回家。”

    “珀西瓦尔医生答应去看他。”

    “对,我知道,但现在他大概已经走了。我原以为你会愿意同我……只是看望一下……”

    “哦,嗯,如果我们不用待太久的话。我们没必要带花吧,是吗?像去医院似的。”这是个嘴巴尖刻的姑娘。

    戴维斯穿着睡衣为他们开了门。卡瑟尔注意到他的脸色随着辛西娅的到来泛出了片刻光彩,但接着他意识到她不是独自来的。

    他无精打采地说:“哦,是你们 。”

    “怎么了,戴维斯?”

    “我不知道。没什么大问题。肝部在搅和呢。”

    “我以为你朋友在电话里是说胃绞痛的。”辛西娅说。

    “嗯,肝是靠着胃部的,不是吗?要不是肾?我对自己身体的地理分布懂得很少。”

    “我给你整理一下床铺,阿瑟,”辛西娅说,“你俩谈着。”

    “不,不,请别。就是皱了点儿。坐下来歇一会儿。喝点什么吧。”

    “你和卡瑟尔喝,我还是给你收拾床。”

    “她的意志真坚决。”戴维斯说,“你喝什么,卡瑟尔?威士忌?”

    “就一点儿,谢谢。”

    戴维斯拿出了两个杯子。

    “你最好别喝,既然肝疼。珀西瓦尔医生到底怎么说的?”

    “哦,他想吓唬我。医生总是这样,是吗?”

    “我一个人喝挺好。”

    “他说如果我还不少喝点儿,就会有肝硬化的危险。我明天得去拍张X光片。我告诉他我不比其他人喝得多,可他说有些人的肝脏比别人弱。医生总是有理。”

    “如果我是你,就不喝那杯了。”

    “他说‘减量’,我这威士忌已减半了。我还告诉他波尔图我也不喝了。戒一两周吧。够让他满意了。我很高兴你过来,卡瑟尔。你知道吗,珀西瓦尔医生真让我有些害怕。我的印象是他没有把所知道的全告诉我。这不是很糟吗,要是他们决定了派我去马普托,接着他 又站出来说不同意我走。我还有一样担心————他们有没有和你谈起过我?”

    “没有。仅仅是丹特里早上问我和你共事是不是满意,我说是的————完全满意。”

    “你够朋友,卡瑟尔。”

    “不过是愚蠢的安全检查而已。你记得和辛西娅到动物园约会的那天……我告诉他们你去看牙医了,可仍然……”

    “是的。我就是那种总能给抓住的人。可我基本上一直是遵守规章的。这是我所体现的忠诚的形式,我想。你可不一样。如果我就这么一次把报告拿出去吃午饭,便被逮住了。但我看你不止一次地带出去。你担着风险————就像他们说牧师就得这样。如果我真泄露了什么————当然是无意的————我就到你这儿坦白。”

    “指望得到赦免?”

    “不。指望能得到些公正。”

    “那你就错了,戴维斯。我一点儿都不明白‘公正’一词的意思。”

    “这么说你就判我黎明时分拉出去枪决?”

    “哦不。我永远都赦免我喜欢的人。”

    “是吗,那你才是真正的安全隐患,”戴维斯说,“你估计这该死的检查会持续多久?”

    “我估计要到他们查出泄露源头或认定根本就没有泄露。也许MI5的某位老兄错误理解了证据。”

    “或说是某个女人,卡瑟尔。为什么不能是女人?说不定是我们秘书中的一个,如果不是你我,也不是沃森的话。这想法让我起鸡皮疙瘩。辛西娅有天晚上答应和我吃饭的。我在斯通餐厅等她,邻座有个挺漂亮的姑娘也在等人。我们还朝对方略微笑了笑,因为我们等的人都爽约了。难兄难弟。我本想和她聊聊————毕竟辛西娅令我很失望————接着一个想法冒了出来————也许她是被安插在这儿逮我的,也许他们从办公电话里听见了我订餐,也许辛西娅接到了命令要避开。接下来谁会来找这个女孩————猜是谁————丹特里。”

    “那大概是他女儿。”

    “在我们这个单位,女儿也会被利用的,不是吗?我们这个该死的无聊行当。你不能相信任何人。现在我连辛西娅都不信。她在给我整理床铺,上帝知道她希望能发现什么。可她能找到的只有前一天的面包屑。也许他们会拿去化验。一粒面包屑或许藏着微缩胶卷呢。”

    “我不能待很久了。还要处理扎伊尔方面的事。”

    戴维斯放下杯子。“自从珀西瓦尔使我有了那么多想法,该死的威士忌味道都变了。你真 觉得我得了肝硬化?”

    “不会。暂且放宽心吧。”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是借酒浇愁啊。你有萨拉可真走运。萨姆怎样?”

    “他问了很多关于你的事。他说谁玩儿捉迷藏也玩不过你。”

    “真是个友好的小杂种。我希望也能有个小杂种————但只要和辛西娅生的。多么渺茫的希望!”

    “马普托的气候不是非常好……”

    “哦,据说孩子在六岁前都没问题。”

    “嗯,可能辛西娅已经心软了。她毕竟正在 给你收拾床呢。”

    “是的,她会把我照顾得很好,我敢说,不过她是那种总要寻找崇拜对象的女孩。她会喜欢比较严肃的人————就像你。麻烦在于当我严肃的时候却无法表现 得严肃。去表现严肃反而让我不自在。你能想到一个崇拜我的人吗?”

    “噢,萨姆崇拜你。”

    “我怀疑辛西娅是不是喜欢玩捉迷藏。”

    辛西娅回来了。她说:“你的床真是一团糟。上次什么时候收拾的?”

    “我们的日杂工每周一、五来,今天星期四。”

    “你自己为什么不整理整理?”

    “噢,我上床时就把被子一拉。”

    “那几个搞环境的呢?他们怎么做的?”

    “哦,他们所受的训练是直到污染引起官方注意了才去注意。”

    戴维斯送他俩到门口。辛西娅说了声“明天见”便往楼下走去。她扭过头来大声说要去买很多东西。

    “若是她不愿我爱她,

    她就不该看着我。”

    戴维斯引用道。卡瑟尔很惊讶。他想象不出戴维斯还读勃朗宁的诗————当然除了在学校。

    “好了,”他说,“回去干活了。”

    “对不起,卡瑟尔,我知道那摊子事让你心烦意乱。我可不是在装病,真没有。也不是宿醉。是我的腿、我的胳膊————像果冻一样没气力。”

    “回床上吧。”

    “我会的。萨姆现在肯定觉得我捉迷藏不行。”戴维斯补充道,同时身子探出楼梯扶手,目送着卡瑟尔。当卡瑟尔走到台阶顶端时他叫道:“卡瑟尔!”

    “嗯?”卡瑟尔向上看。

    “你觉得这不会绊住我吧,是吗?”

    “绊住你?”

    “如果让我去马普托的话,我会焕然一新的。”

    “我已经尽力了。我跟专员说过了。”

    “你是好哥们儿,卡瑟尔。谢谢你,不管结果怎样。”

    “上床休息。”

    “我想我会的。”可卡瑟尔转过弯时,他仍站在那里往下瞧着。

    第七章

    1

    卡瑟尔和丹特里是最后到登记处的,他们在这暗褐色屋子的后面找了位子坐下,与其他来宾隔了四排空椅子,那些人有十来个,也像教堂婚礼那样拉帮结派,每个派别都怀着批判的兴趣和某种轻蔑打量着对方。大概只有之后的香槟能消除他们的敌意了。

    “我猜那是科林。”丹特里上校边说边指着正刚刚来到登记桌旁和他女儿站在一块儿的小伙子。他又说:“我连他的姓氏都不知道。”

    “拿手帕的女人是谁?好像在为什么事苦着脸呢。”

    “那是我妻子,”丹特里上校说,“我希望能在她注意到之前溜掉。”

    “你不能这样。不然你女儿连你来过了都不知道。”

    登记员开始发话了。有人在说“嘘————”,似乎他们在剧院里,而幕布已经升起。

    “你女婿姓克拉特斯。”卡瑟尔耳语道。

    “你肯定?”

    “不,不过听起来像。”

    登记员说了些简短的与上帝无关的祝福,这有时被形容为世俗布道,有几个人一路看着手表作为借口离去了。“你不觉得我们也可以走了吗?”丹特里问。

    “不好。”

    尽管如此,当他们站在维多利亚街上时,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出租车像掠食的鸟儿一样围拢过来,丹特里又蠢蠢欲动。

    “这对你女儿不公平。”卡瑟尔劝他。

    “我甚至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儿,”丹特里说,“去一家酒店,我估计。”

    “我们可以跟着去。”

    于是他们就跟着其余的出租车向前驶去,在稀薄的秋雾中穿行,一直跟到了哈洛德百货公司。

    “我想不出有什么酒店……”丹特里说,“我觉得我们跟丢了。”他倾身向前察看前面的车。“没这么好运气。我看见我妻子后脑勺了。”

    “顺便去打个招呼也没什么。”

    “这倒是有把握的。我们结婚十五年,”他又沮丧地补充道,“有七年没说话了。”

    “香槟会把气氛活跃起来的。”卡瑟尔说。

    “可我不喜欢香槟。卡瑟尔,你来陪我可真好。我没法一个人面对这排场。”

    “我们喝上一杯就走。”

    “我真弄不懂我们在朝哪儿走。这条路有几年没来了。看来新开了这么多饭店。”

    他们停停走走地沿布朗普顿路向前开去。

    “一般的做法是去新娘的家,”卡瑟尔说,“如果不是去酒店的话。”

    “她没有家。她对我说是跟女性朋友合住,但显然她已经和这个叫克拉特斯的小子一起住了不少日子。克拉特斯!什么名字嘛!”

    “名字也许不叫克拉特斯。登记员说得挺含糊。”

    出租车排成月牙形停在一幢花里胡哨的小房子前,将其他客人像包裹好的礼品一样放下来。幸好人不算太多————这一带的房子不是为搞大型聚会修建的。甚至在只容纳了二十几个人时大家也感到墙似乎弯曲了,地板也好像吃不住了。

    “我想我知道咱们到哪儿了————我妻子的寓所,”丹特里说,“听她讲过她在肯辛顿买了房。”

    他们慢慢挪上超载的楼梯,进了一间客厅。每张桌子上,每架书橱里,以及钢琴、壁炉架上,都有瓷制的猫头鹰警惕地瞪着来访的客人,似要用那弯曲凶残的喙扑将过来。“没错,就是 她的房子,”丹特里说,“她一直喜好猫头鹰————而且看来从我走后这种热情有增无减。”

    他们没能从聚在餐柜前的人群里找到他女儿。开香槟酒的砰砰声此起彼伏。席间有一个结婚蛋糕,就连那上面都有一只石膏做的猫头鹰,端坐在用粉红的糖制成的托架上。一个唇须修剪得像极丹特里的高个子男人走上前来说:“我不知道各位尊姓大名,但这香伯 [16] 请随便喝。”从他讲的俚语看,他准是在一战前出生的人,有着旧时的主人那种心不在焉的神气。“我们省掉了请服务生的麻烦。”他解释道。

    “我是丹特里。”

    “丹特里?”

    “这是我女儿的婚礼。”丹特里的声音干涩得像块饼干。

    “哦,那你准是西尔维亚的丈夫了?”

    “是的。我还不知你 贵姓?”

    那男子过去喊道:“西尔维亚!西尔维亚!”

    “咱们走吧。”丹特里绝望地说。

    “你得跟女儿打个招呼。”

    一个女人风风火火地从餐柜旁的宾客间穿过来。卡瑟尔认出她就是在登记处哭哭啼啼的那位,但现在她根本不像哭过的样子。她说:“亲爱的,爱德华告诉我你在这儿。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我知道你整天忙得不可开交。”

    “是的,我们真的得走了。这是卡瑟尔先生。我们单位的。”

    “那该死的单位。你好吗,卡瑟尔先生?我得把伊丽莎白找来————还有科林。”

    “别打扰他们了。我们真要走了。”

    “我自己也就待这么一天。从布赖顿来。爱德华开车送我的。”

    “爱德华是谁?”

    “他真是帮了大忙了。订了香槟和其他东西。碰到这些场合一个女人是需要男人的。你一点儿都没变,亲爱的。多长时间了?”

    “六七年?”

    “时间过得好快啊。”

    “你又收集了那么多猫头鹰。”

    “猫头鹰?”她走开去叫道,“科林,伊丽莎白,过来。”他们手牵手走过来。丹特里觉得他女儿不是那种会像小孩子撒娇的类型,可她大概认为在婚礼上牵手是一种义务。

    伊丽莎白说:“你还是来了,爸爸,这真是太好了。我知道你很不喜欢这种事情。”

    “我以前还从没经历过。”他看了看她的伴侣,后者戴了一朵康乃馨,别在簇新的条纹西服上。他的头发乌黑,耳边的鬓角梳得一丝不苟。

    “您好,先生。伊丽莎白说了你很多事情。”

    “她可没怎么和我谈起过你,”丹特里说,“那么你就是科林·克拉特斯?”

    “不是克拉特斯,爸爸。你怎么会想到那个的?他姓克拉夫。我的意思是我们 姓克拉夫。”

    一拨没去登记处、刚到这里的客人将卡瑟尔和丹特里上校分开来。一个穿双排纽扣马甲的男子对他说:“这儿的人我一个不认识————当然除科林外。”

    这时传来瓷器轰然碎裂的声音。丹特里夫人的嗓音从喧闹中透出来:“看在基督的分上,爱德华,是只猫头鹰吗?”

    “不,不,别担心,亲爱的。只是个烟灰缸。”

    “一个都不认识,”穿马甲的男子重复道,“顺便讲一下我叫乔因纳。”

    “我叫卡瑟尔。”

    “你认识科林?”

    “不,我是和丹特里上校一起来的。”

    “他是谁。”

    “新娘的父亲。”

    电话铃声从什么地方传出来。没有人理会。

    “你得跟科林这个年轻人说说话。他是个聪明的小伙子。”

    “他的姓氏挺奇怪,是吗?”

    “奇怪?”

    “嗯……克拉特斯……”

    “他姓克拉夫。”

    “哦,那我听错了。”

    又有什么打碎了。爱德华令人宽心的声音钻出那片吵闹。“别担心,西尔维亚。没什么严重的。所有的猫头鹰都很安全。”

    “他给我们的宣传来了场革命。”

    “你们一起共事?”

    “你可以说我就是 詹生婴儿爽身粉。”

    那个叫爱德华的抓住了卡瑟尔的胳膊。他说:“你叫卡瑟尔?”

    “是的。”

    “有电话找你。”

    “可谁也不知道我在这儿。”

    “是个姑娘。慌里慌张的。说很紧急。”

    卡瑟尔想到了萨拉。她知道他在参加婚礼,但刚才就算是丹特里也没弄明白是去哪儿。萨姆又病了吗?他说:“电话在哪儿?”

    “跟我来。”可当他们走到了电话机旁————白色双人床边的白色电话机,由一只白色猫头鹰守卫着————话筒却已挂好了。“抱歉,”爱德华说,“我估计她会再打来。”

    “她报名字了吗?”

    “那么吵吵嚷嚷的,没听见。感觉她好像在哭。过来再喝点儿香伯。”

    “要是你不介意,我就守在这旁边。”

    “嗯,请原谅我不陪你了。我得照管好那些个猫头鹰,你知道。要是有一只遭了殃,西尔维亚心会碎的。我本来建议全收起来,但她有不止一百只呢。没了它们这地方就显得有些萧条了。你是丹特里上校的朋友?”

    “我们是同事。”

    “那种要整天保密的工作,是吧?我这么见他有点儿难堪。西尔维亚觉得他不会来的。也许我本该回避的,那样比较得体。可谁去照料那些猫头鹰呢?”

    卡瑟尔在白色大床的边沿坐下,那只白色猫头鹰站在白色的电话机旁瞪着他,好像他是个非法移民,刚刚来到这白色大陆的边沿安家————甚至墙也是雪白的,他脚下还铺着块白地毯。他很担心————为萨姆担心,为萨拉担心,为他自己担心————恐惧如同一股无形的气体从那沉默的话筒里倾泻出来。他以及他所有爱的人都受着这神秘电话的威胁。客厅的喧嚣现在听来不过是这雪原之外遥远部落里的传言。接着电话响了。他把猫头鹰推到一边,拿起了话筒。

    让他松了口气的是他听见了辛西娅的声音。“是M.C.吗?”

    “是的,你怎么知道在哪儿可以找到我?”

    “我试着打了登记处的电话,但你已经走了。我就在电话簿里找到了丹特里夫人的号码。”

    “怎么了,辛西娅?你的声音有些古怪。”

    “M.C.,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阿瑟死了。”

    和上次一样,他愣了一会儿,想这阿瑟是谁。

    “戴维斯?死了?可他下周还要回来上班呢。”

    “我知道。日杂工去……给他整理床时发现的。”她的声音哽住了。

    “我马上回办公室,辛西娅。你见到珀西瓦尔医生了吗?”

    “是他打电话告诉我的。”

    “我得立刻去告诉丹特里上校。”

    “哦,M.C.,我但愿当初能对他再好一点。我为他做过的事只有————收拾床铺。”他听见她在大口呼吸以忍住哭泣。

    “我会尽快回来。”他挂了电话。

    客厅如先前一样拥挤,一样吵闹。蛋糕切了开来,人们在找不碍事的地方去吃自己的那一份。丹特里用手指夹了一块,孤独地站在一张堆满猫头鹰的桌子后面。他说:“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走吧,卡瑟尔。我不懂这些事情。”

    “丹特里,我接到办公室的电话。戴维斯死了。”

    “戴维斯?”

    “他死了。珀西瓦尔医生……”

    “珀西瓦尔!”丹特里惊呼道,“我的上帝,那人……”他拿蛋糕的手在猫头鹰中间挥着,一只大个儿灰色猫头鹰被打落在地跌得粉碎。

    “爱德华,”传来女人的尖叫声,“约翰打掉了那只灰猫头鹰。”

    爱德华向他们挤过来。“我没法同时照顾到所有地方,西尔维亚。”

    丹特里夫人出现在他后面。她说:“约翰,你这个该死的讨厌的老笨蛋,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永远。你到底在我 家干什么啊?”

    丹特里说:“快走,卡瑟尔。我会再给你买只猫头鹰,西尔维亚。”

    “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那只。”

    “有一个人死了,”丹特里说,“那也再找不到第二个了。”

    2

    “我当时没料到会出事。”珀西瓦尔医生告诉他们。

    对于卡瑟尔,他这种措辞显得出奇的冷漠,与那可怜的穿着皱巴巴的睡衣伸直了四肢躺在床上的遗体一样冷。夹克敞开着,露出赤裸的胸膛,毫无疑问,他们肯定已徒劳地寻找过心脏最微弱的跳动。在此之前珀西瓦尔给他的印象一直是个很和蔼的人,可这和蔼却在这死者面前变得冰冷,而且在他那句奇怪的话所表达的尴尬的歉意中总有点儿不对劲。

    卡瑟尔站在这疏于收拾的屋子里,在经历了丹特里夫人家那么多陌生人的吵嚷、那么多猫头鹰、那么多开瓶的砰然作响之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他惊呆了。珀西瓦尔医生说完那句不恰当的话后便不再言语,其他人也都在沉默。他离床远远地站着,似乎要向两个刻薄的批评家展示一幅画,并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判。丹特里也沉默着。他似乎乐于这样注视着珀西瓦尔,仿佛该由他来解释自己应该在画中找到的明显错误。

    卡瑟尔感到有必要打破这长久的沉默。

    “客厅里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在干什么?”

    珀西瓦尔医生勉强转过身。“什么人?哦,那些呀。我请特别行动小组过来看看。”

    “为什么?你认为他是被谋杀的?”

    “不,不。当然不是。没这可能。他的肝脏状况糟透了。他几天前做过一次X光检查。”

    “那你为什么说你没料到会……?”

    “我没料到情况会发展那么快。”

    “我猜要验尸?”

    “当然。当然。”

    这“当然”像苍蝇一样在那尸体周围衍生。

    卡瑟尔回到客厅。茶几上有一瓶威士忌、一只旧杯子和一本《花花公子》。

    “我告诉他不能再喝酒了,”珀西瓦尔医生跟在卡瑟尔后面嚷道,“他就是不听。”

    房间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人捡起《花花公子》,将书页翻了翻又抖了抖。另一个在检查书桌抽屉。他告诉同伴:“这里有他的通信簿。你最好把里面的名字过一遍。电话号码也查一下,要能对得上。”

    “我还是不明白他们在找什么。”卡瑟尔说。

    “只是安全检查,”珀西瓦尔医生解释说,“我本来想找你,丹特里,因为这其实归你管,但你显然是去参加什么婚礼了。”

    “是的。”

    “最近办公室里似乎比较懈怠。专员出差了,但他肯定要求我们确保这可怜人没有随便扔下什么。”

    “比如电话号码和人对不上?”卡瑟尔问,“我可不会管这个叫懈怠。”

    “这些人总是照规矩办事的。不是吗,丹特里?”

    可丹特里没有回答。他站在卧室门口看着遗体。

    那两人中的一个说:“瞧这个,泰勒。”他递给同伴一张纸,后者大声念道:“Bonne chance [17] ,卡拉马祖,特朗基寡妇。”

    “有点儿古怪,是吧?”

    泰勒说:“Bonne chance是法语,帕珀。卡拉马祖听起来像个非洲的城市。”

    “非洲,嗯?好像挺重要。”

    卡瑟尔说:“最好去看看《新闻晚报》。你们大概会发现那都是赛马的名字。他总是在周末下注。”

    “噢。”帕珀说,语气里透着些失望。

    “我看还是别打扰我们特别行动小组的朋友的工作了。”珀西瓦尔医生说。

    “戴维斯的家人呢?”卡瑟尔问。

    “办公室里已经去查了。唯一的亲属看来是德罗伊特威奇的一个堂兄。一个牙医。”

    帕珀说:“这儿有样东西我觉得不大对劲儿,先生。”他把一本书递给珀西瓦尔医生,而卡瑟尔先拿了过来。是一小册罗伯特·勃朗宁的诗选。里面有一枚藏书标签,上面有学校的盾徽和名字,德罗伊特威奇皇家文法学校。看来是一九一〇年颁给一位名叫威廉·戴维斯的小学生的,奖励他的优异作文,而威廉·戴维斯用黑墨水以十分讲究的字体写道:“转赠吾儿阿瑟,以鼓励其物理考试第一名,一九五三年六月二十九日。”勃朗宁、物理及一个十六岁少年确实是个有些奇怪的组合,但大概也并非帕珀所谓的“不对劲”。

    “是什么?”珀西瓦尔医生问。

    “勃朗宁的诗。我没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尽管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本小小的书与奥尔德马斯顿、赌马、《花花公子》、沉闷的公事、扎伊尔事务的确不怎么相称。一个人哪怕过着最简单的生活,其死后若给人翻箱倒柜的话,是不是总能被找出其生活的复杂一面?当然,戴维斯留着它可能出于孝心,但显然他是读过的。上次卡瑟尔见到还活着的他时,他不是引用勃朗宁诗句的吗?

    “如果您翻翻,先生,就会看到有些段落做了记号,”帕珀对珀西瓦尔说,“关于书码您懂得比我多。我只是觉得我应该让大家注意这个。”

    “你怎么想的,卡瑟尔?”

    “是的,的确是 记号。”他翻了翻书,“书本来是他父亲的,当然也就可能是他父亲的记号————只是墨迹看起来太新鲜:他在这些段落前记了个‘c’。”

    “有什么重要意义?”

    卡瑟尔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戴维斯,没有把他的酗酒、赌博甚至他对辛西娅无望的爱情当真过,可一具死尸是不能轻易忽视的。他第一次对戴维斯萌发了真正的好奇心。死亡使得戴维斯变得重要了。死亡让戴维斯高大起来。死者也许比我们更智慧。他翻着这本小书,好像他是勃朗宁学会的成员,执着于诠释一个诗篇。

    丹特里费力地从卧室门口回过头来。他说:“这些记号……不表示任何意义,是吗?”

    “什么意义?”

    “重要意义。”他重复珀西瓦尔的问题。

    “重要意义?我猜可能有。表达了他的整个心态。”

    “你的意思是?”珀西瓦尔问,“你真认为……?”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期待,似乎他真心希望死在隔壁房间的人或许代表了某种安全隐患,嗯,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没错,卡瑟尔想。爱与恨都很危险,他如此警告过鲍里斯。一个场景从脑海里浮现出来:马普托的一间卧室,空调机嗡嗡作响,萨拉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是我”,然后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狂喜。他对萨拉的爱让他和卡森走到了一起,卡森最终又将他引向了鲍里斯。恋爱中的男人如同一个无政府主义者,怀里揣着定时炸弹走在世间。

    “你的意思真是说有某种证据……?”珀西瓦尔继续问道,“你受过读密码的训练。我可没有。”

    “听听这一段。用一条垂直线和字母‘c’做的记号。

    “但是,我将只说一般朋友的语言,

    或许再稍微强烈一丝;

    我握你的手,将只握礼节允许的时间……” [18]

    “你觉得‘c’代表了什么?”珀西瓦尔问道————他的问话里还是有那种让卡瑟尔感到恼怒的期望。“可能意味着,会不会呢,是一种‘暗码’?提醒他该段落已经用过了?我猜在用书码时,得小心同一段落不能用两次。”

    “说得很对。这儿还有个做记号的段落。

    “如此宝贵,那深灰色的眸子,

    秀发乌黑,也弥足珍贵,

    君子为之孜孜以求,为之痛苦,

    这堪为人间最难熬的地狱……”

    “我觉得那听起来像诗,先生。”帕珀说。

    “又是一条垂直线加个‘c’,珀西瓦尔医生。”

    “那你真认为……?”

    “戴维斯有一回跟我说过:‘当我严肃的时候却无法表现得严肃。’所以我猜他只好在勃朗宁的诗里找想说的话了。”

    “那‘c’呢?”

    “那只是表示一个姑娘的名字,珀西瓦尔医生。辛西娅 [19] 。他的秘书。一个他爱着的女孩。我们自己人。不必劳特别行动小组的大驾。”

    丹特里一直闷闷不乐地沉默着,深陷在自己的思索中。此时他发话了,语气中带着尖锐的指责。“一定要做尸检。”

    “当然啦,”珀西瓦尔医生说,“如果他的医生要求的话。我不是他的医生。我只是他的同事————虽然他的确咨询过我,我们还给他做了X光检查。”

    “他的医生现在应该来。”

    “等这些人一干完活我就让人给他打电话。丹特里上校,你在所有人中应该最清楚这工作的重要性。安全保密是首要考虑。”

    “我不知道验尸报告会怎样,珀西瓦尔医生。”

    “这我想我可以告诉你————他的肝脏几乎全毁了。”

    “毁了?”

    “当然是酗酒导致的,上校。还能有什么?你没听我和卡瑟尔说过吗?”

    卡瑟尔不去听他们暗藏机锋的争执,而是走到旁边。在病理学家检查戴维斯之前,应该再最后看一看他。他很高兴他的面容没有丝毫痛苦。他把他的睡衣扣上,以遮住那空洞的胸膛。一颗扣子没了。缝扣子可不属于日杂女工分内的事。床边的电话刚发出清脆的铃声便又归于沉寂。也许在很远的某地有麦克风或录音机正连在线上。戴维斯不会受监视了。他逃脱了。

    第八章

    1

    卡瑟尔坐在那里写报告,他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显然,戴维斯的死使得非洲部的情报传递必须要终止。如果继续有泄露,那么谁负其咎便不言自明,可如果泄露停止了,其罪责肯定就归于死者了。戴维斯的痛苦已经结束,他的个人材料将封存至某中央档案库,谁都不会再操心去检查了。如果其中有叛变的记录呢?就像内阁机密一样,要严管三十年后才会解密。从一种悲哀的意义上说,这也是幸运的死。

    卡瑟尔听见萨拉正为萨姆朗读着睡前读物。现在比平时上床晚了半小时,不过今晚他格外需要娇惯一会儿,在学校过的第一周并不开心。

    将报告转录成书码真是个漫长的过程。现在他再也不会用完《战争与和平》了。为安全起见,第二天他将把这本书和秋天的叶子堆在一起付之一炬,也不用等那本特罗洛普的书寄来了。他感到既轻松又遗憾————轻松的是他在最大限度上偿付了欠卡森的感激债,遗憾的是他不能将“瑞摩斯大叔”的情报传递得善始善终,也就再无法完成对科尼利厄斯·穆勒的复仇了。

    当他完成报告后便下楼去等萨拉。明天是星期日。他得将报告放入藏匿地点,是第三个点,以后再也用不着了。他在尤斯顿上火车前已在皮卡迪广场的电话亭发出了情报已到的信号。用这种方法传递他最后一次信息,是个极为缓慢的麻烦事,可更快捷也更加危险的路线得保留到最后万不得已之时。他给自己倒了三份剂量的J. & B.,楼上的呢喃之声给了他暂时的安宁。一扇门轻轻关上了,头顶的过道响起脚步声————往下走时那些楼梯总是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他想,这一切对于某些人来说是乏味的家务,甚至是难以忍受的例行程序。对于他这则代表了一种他时时刻刻都害怕失去的安全。他十分清楚萨拉进客厅时会说什么,而他也知道自己将如何回答。熟悉,是一种保护,使他们不必担心外面国王路的黑暗以及街角警察局亮着的那盏灯。他总是在想象当那一刻来临时,会有一个穿制服、面孔熟悉的警察陪同特别行动小组的人找上门来。

    “你喝威士忌了?”

    “能给你倒一杯吗?”

    “一点点,亲爱的。”

    “萨姆挺好?”

    “我把他裹进被子里时他已睡着了。”

    他们的对话正如一封将他刚才的预想一字不差完整转录的电报。

    他把杯子递给她:此前他一直无法告诉她发生的事情。

    “婚礼怎样,亲爱的?”

    “糟糕得很。我真为可怜的丹特里难过。”

    “为什么可怜?”

    “女儿不再是他的了,而且我怀疑他是否还有朋友。”

    “你们办公室好像孤独的人还不少。”

    “是啊。那么多形单影只的人。喝完,萨拉。”

    “急什么呀?”

    “我想给我们每人再满一杯。”

    “为什么?”

    “有坏消息,萨拉。我不能在萨姆面前和你说。是关于戴维斯的。戴维斯死了。”

    “死了?戴维斯 ?”

    “是的。”

    “怎么死的?”

    “珀西瓦尔医生说是因为肝脏。”

    “可肝脏不会这样的————昨天查出有毛病,今天就死了。”

    “珀西瓦尔医生是这样说的。”

    “你不信他的话。”

    “不。根本不信。我觉得丹特里也不信。”

    她给自己倒了两份威士忌————他从未见她这样做过。“太可怜了,戴维斯。”

    “丹特里要求进行独立验尸。珀西瓦尔好像早有准备。显然他非常肯定他的诊断将得到证实。”

    “如果他很肯定,那就准是真的了?”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在我们这种部门 ,他们什么都可以安排。可能甚至连尸检也不在话下。”

    “我们和萨姆怎么说?”

    “就说实话。不让孩子接触死亡并没有好处。死亡总是在发生。”

    “可他那么喜爱戴维斯。亲爱的,这一两周我先什么也不说。等他适应了学校生活。”

    “你这么考虑最好。”

    “上帝保佑你能离这些人远远的。”

    “我会的————就这几年。”

    “我是说现在。此时此刻。我们这就把萨姆弄下床出国去。赶第一班飞机,去哪儿都行。”

    “等我拿到养老金吧。”

    “我可以工作,莫瑞斯。我们可以去法国。那儿要好一些。他们更习惯我的肤色。”

    “这不可能,萨拉。还不到时候。”

    “为什么?给我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他尽量说得轻松些:“嗯,你得明白即使要退也要适当地提前通知。”

    “他们 会拿提前通知当回事吗?”

    当她又说“他们提前通知戴维斯了吗?”时,他为她敏捷的领悟力感到害怕。

    他说:“如果是他的肝脏的话……”

    “你不信那个,对吗?别忘了我曾为你————为他们工作过的。我是你的特工。别以为我没注意到一个月以来你是多焦虑————甚至抄煤气表的也让你紧张。是有情报泄露了,对吧?出在你的分部里?”

    “我认为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而他们锁定戴维斯了。你认为戴维斯有罪吗?”

    “也许不是蓄意泄密。他做事粗枝大叶。”

    “你认为他们有可能就因为他粗枝大叶把他杀掉?”

    “我想在我们这种部门存在着过失犯罪。”

    “他们的怀疑对象完全可以是你,而不是戴维斯。那样一来你就死了。死于喝多了J.&B.。”

    “噢,我一直很小心的,”接着他又开了个让人笑不出的玩笑,“除非是在我爱上你的时候。”

    “你上哪儿去?”

    “我要透透气,布勒也需要。”

    2

    那长长的横穿公地的车道对面,不知是何原因被人称作“冷港”,那儿也是榉树林开始的地方,林子沿坡一直向下延伸到阿什瑞奇路。卡瑟尔坐在土堆上,布勒在去年的落叶里翻找着。他知道他在此耽搁是毫无意义的。好奇绝不是借口。他应该把东西放在藏匿地点就走。一辆车从伯克翰斯德方向缓缓驶上来,卡瑟尔看了看表。从他在皮卡迪利广场的电话亭发出信号到现在已有四小时。他依稀能看到车牌号,可正如他可能预期的,那号码对他而言和那红色的小丰田车一样陌生。车在阿什瑞奇公园进口处的小屋附近停下来。视野之内再无其他车辆,也没有行人。司机关了车灯,接着好像在重新考虑之后又打开了。身后的动静让卡瑟尔的心蹦了起来,可那不过是布勒在欧洲蕨里乱拱。

    卡瑟尔悄声下了土堆,猫身钻进了林子,那些高大的、覆盖着橄榄色树皮的林木,在最后一丝光线中越发显得黑暗。还是在五十多年前,他发现了其中一根树干里有空洞……从路旁数第四、五、六棵树。在那时,他不得不尽量伸长了身子才能够到树洞,如今他的心跳竟还和当年一样狂乱。十岁时他在这儿给一个自己爱的人留了信儿:一个才七岁的女孩。有一次在一起野餐时他指给她看了这个秘密隐藏地,并告诉她下次他来时会把一样重要东西放那儿。

    第一次他留下了一颗大大的薄荷硬糖汉堡,用防油纸包着,当他再来看时薄荷糖已不见了。然后他留了张字条以表示他的爱————用大写字母,因为她刚刚开始认字————可他第三次回来时发现字条仍在那里,但被粗俗的画糟蹋了。他想,准是给什么陌生人发现了这个隐藏地————他不相信那是她干的,直到她走在高街对面向他吐着舌头,而他意识到她很失望,因为她没找到第二颗薄荷糖。那是他第一次尝到爱慕异性的痛苦,从此他再也没有回去看那棵树,直到五十年后,在摄政宫酒店 [20] 休息室里,一个他之后再没见过的男人请他再提一个安全的情报藏匿地。 他拴住布勒,躲在欧洲蕨丛中观察着。从车里下来的人不得不用电筒来寻找那个树洞。随着电筒光线移到了其躯体的下半身,卡瑟尔一时间看到了他的部分外形:滚圆的肚皮,毫无顾忌的小解。一个聪明的预防举措————他贮存了足量的尿来掩护来这儿的真正目的。当手电掉头照亮了返回阿什瑞奇路的小道时,卡瑟尔也开始向家走去。他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份报告了”,接着他的思绪又飘向那个七岁女孩。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野餐会上,她显得孤单单的,很害羞,长得不好看,而也许就是这些原因吸引了他。

    为什么我们有的人就无法去爱成功、权力或是美艳呢?他很纳闷。因为我们觉得自己配不上,还是因为我们更乐意与失败为伍?他不相信这个原因。或许人需要的是适当的平衡,正如耶稣,那个他本很愿意去相信的传奇人物所说的:“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 [21] ”八月野餐会上的那个女孩虽然那么小,却不堪负荷她的胆怯和羞耻。也许他只是想让她感到有人爱她,所以他就爱上她了。那不是怜悯,正如他爱上怀了别人孩子的萨拉也非怜悯一样。他只是要维持一种平衡。仅此而已。

    “你出去好长时间了。”萨拉说。

    “嗯,我太需要散散心了。萨姆怎样?”

    “自然睡得很熟了。要不要我再给你来杯威士忌?”

    “好的。还是就来一小份。”

    “一小份?为什么?”

    “我不知道。只想表明我能有所节制。也许是因为我感到高兴一些了。别问我为什么,萨拉。快乐一说就没了。”

    这个理由对他俩都够充足。在南非的最后一年,萨拉已学会了不去刨根问底,而那晚他在床上则久久不能入睡,在心里反反复复地说着他借助《战争与和平》编制的最后一份报告的最后几句话。他数次将书任意翻开,就像过去的人随意抽翻经典词句以占卜凶吉那样,之后他便选择了用来编码的句段。“你说:我脱不开身。可我已抬起了手,让它掉落。”似乎通过选取这一段,他要同时向两边的机构发出挑战的信号。这封短信的最后一个词,当鲍里斯或另外的人破译后就会读到————“再见”。

    [1]  威廉·厄尔特·格莱斯顿(William Ewart Gladston, 1809——1898),英国政治家,曾四度出任英国首相。

    [2]  Browne,另有不带e但发音相同的姓氏Brown。

    [3]  英国特别行动处(Special Operations Executive,简称SOE)。

    [4]  Tio Pepe,西班牙Gonzáles Byass公司出品的著名雪利酒品牌。

    [5]  安东尼·特罗洛普(Anthony Trollope, 1815——1882),英国小说家,最著名的作品是他以假想的巴塞特郡为背景创作的“巴塞特郡纪事”系列小说。下文提到的《我们如今的生活方式》是他晚期的作品。

    [6]  出自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 1757——1827)的诗歌《土块和石子》(The Clod and the Pebble),原诗句为builds a hell in heaven’s despite,此处使用了宋雪亭的译文。

    [7]  即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

    [8]  南非前身布耳共和国最后一任总督保罗·克留格尔(Paul Kruger,1825 ——1904)。

    [9]  即恶名昭彰的Pass Law,规定黑人不能与白人同车、日落后不能滞留在白人居住的城市等。

    [10]  文艺复兴时期占据罗马教廷极有争议的家族,统治手段狠毒但促进了文艺繁荣。

    [11]  《圣经·新约全书》记述基督使拉撒路起死回生的故事。拉撒路病倒后,他的姐姐玛丽和玛莎去请基督帮忙。基督到来时,拉撒路已断气。玛莎开始责怪基督姗姗来迟,基督回答说:“我带来生命,也使人复活;信我者,虽死犹存;信我而生者,经久不亡。”然后,基督到拉撒路墓前,命令墓石移开,指示拉撒路出墓;话音刚落,拉撒路站了起来,身上仍然穿着寿衣。

    [12]  莱特·哈葛德的小说《所罗门王的宝藏》中的主人公。

    [13]  《彼得·潘》里的角色之一。

    [14]  引文出自《战争与和平》第二卷第八章。

    [15]  卡斯特罗博士,即菲德尔·卡斯特罗(Fidel Castro, 1926——2016),曾获法学博士学位;巴蒂斯塔中士,即富尔亨西奥·巴蒂斯塔(Fulgencio Batista, 1901——1973), 1933年发动“中士兵变”成为古巴领导人,1959年被卡斯特罗推翻。

    [16]  原文为Champer,为Champagne(香槟)的俚语名。

    [17]  法语,意为“好运”。

    [18]  译文引自飞白译罗伯特·勃朗宁《失去的恋人》。

    [19]  辛西娅的原文为Cynthia。

    [20]  位于伦敦市中心的一家著名酒店。

    [21]  语出《马太福音》第11章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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