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家幽静的酒吧。高脚凳上坐着两个英国人,他们正在说什么,但旁人无法听清。每隔四五米,橡木墙壁总会闪出一丝青铜器的光辉。一位年轻的女子手捧高脚杯,站在酒吧一角。酒吧的每条对角线上都有一位身穿土耳其国家传统服饰的服务生不时地走来走去。
星期日的酒吧就像一位遗世而独立的美人,有一份超脱往日喧嚣的独特韵味。透过奶油色的窗帘,人们可以隐约看到外面光秃秃的树木和行人匆忙的身影。
“更衣室,先生?”
“更衣室?”
麦格雷经手的案件大都需要去香榭丽舍街区的小酒吧卧底观察,像今日这样在皇宫级别的酒吧里蹲点的机会实属凤毛麟角。
麦格雷脱下厚重的外套和围巾,舒了一口气。
他向迎面走来的一脸困惑的酒保低声说:
“一杯啤酒……”
“酸梅酒?喜力?”
“随便。”
卢卡斯进门时也被更衣室的服务生拦住。
“你点了什么?”
“老板,您呢?”
“我点了啤酒。”
“我也是。”
一扇半掩着的门上闪着“烤箱”两个熠熠生辉的大字,门缝里不时地传来刀叉轻轻的碰撞声。
“你饿了吗?”
“不至于……”
“你知道房号吗?”
“四三七、四三八和四三九。纳乌赫太太和她的朋友住在双人房四三七中……”
“我马上回来……”
麦格雷沿着一条宽敞的大理石走廊,向电话间走去。
“请帮我转接四三七房间。”
“稍等……”
“喂?纳乌赫太太?”
“您是?”
“麦格雷警长。”
“我是安娜。纳乌赫太太还在洗澡。”
“请帮我通报一声,她是希望我过十分钟左右登门拜访,还是更希望吃完午餐后再见我。”
麦格雷等了一分钟,电话那头再度传来声音:
“喂?她说自己现在不饿,但是希望您半个小时之后再上来。”
几分钟之后,麦格雷和卢卡斯走进烤箱屋。这是一个和酒吧装饰风格相似的房间。橡木墙壁,青铜壁灯,桌上还放着温馨的小台灯……屋子里只有三四个人,每个人都像是在教堂里一样,轻柔细语。大堂经理和服务生毕恭毕敬地守候在客人旁边。
麦格雷接过服务生递来的菜单,摇了摇头。他轻声说:
“英国拼盘。”
“我也是。”
服务生更正道:
“两份冷肉。”
“再加一瓶啤酒。”
“你现在打电话回局里,说我们在这里。再打电话告诉让维尔纳乌赫太太的房间号码。他现在应该还在奥利机场。”
麦格雷喝了一点酒后有点上头,卢卡斯很识趣地在一旁默不作声。
两个人在两个服务生的注视下吃着各自的食物。
“您要用咖啡吗?”
一位身着土耳其皇家服饰的服务生在旁边小心地问。
“你和我一起走。”
他们来到酒店四层。卢卡斯敲响四三七的房门。不过开门的是四三八的安娜。
“请走这边……”
安娜应该也是刚洗过澡,因为她还有一小撮头发没有吹干。
“请进……我去告诉丽娜……”
套房里的客厅并不算大,灰白的墙壁,浅蓝色的椅子,象牙白桌子,所有东西都让人觉得温暖亲切。
隔壁房间传来走动的声音。应该是内莉正在收拾行李吧。
两个人尴尬地站着等了好久,两位女士才从房间出来。麦格雷看到纳乌赫太太时有一丝惊讶。他原以为这位受伤的女士会躺着见客。
纳乌赫太太身穿酒红色丝绒便服,刚刚梳洗完,不过并没有化妆。
她看起来很虚弱。她应该是努力了好久才出来见客的吧?不过她已经不像刚才在家里时那样慌张了。
看到麦格雷警长身边多了一位警察,她似乎有些惊讶,于是有些不解地看着麦格雷。
“这是我的同事。”
“先生们,请坐……”
她已经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安娜坐在她身旁。
“很抱歉这么快就惊扰您,希望您能理解。我有几个问题需要您回答。”
她点燃一支烟,手指轻轻地抖了一下。
“您也可以抽烟。”
“谢谢。”
麦格雷并没有马上点烟。
“我可以知道您星期五晚上到星期六之间这段时间在哪里吗?”
“几点?”
“我希望您可以详细说一下您是怎么度过这段时间的。”
“快八点时我从家里出来。”
“您的丈夫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出去的吗?”
“我不知道他当时在哪里。”
“您一直以来都是独来独往,我的意思是,您出去时一般不和丈夫打招呼?”
“我们两个都有绝对的行动自由。”
“您开车出去的吗?”
“对。”
“您当时用的是卧室的电话吗?”
“是的。”
她说话的声音很像是一个在背诵课文的孩子,眼神天真无邪。麦格雷很快便联想到那位叫内莉的荷兰女子。一个同样貌似天真的孩子。
丽娜和她似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个人。两人连眨眼睛的频率都一模一样。
“您开车去了哪里?”
“去香榭丽舍大街上的马蒂涅饭店吃饭。”
说马蒂涅饭店前,她稍稍犹豫了一下。
“您经常在马蒂涅饭店吃饭吗?”
“有时。”
“一个人?”
“大部分时候。”
“您一般坐在哪里?”
“大厅里。”
好一个大厅!这意味着很难找到人证。
“后来没有人来找您?”
“没有。”
“您没有约会吗?”
“我一直就在这家饭店。”
“到几点?”
“记不清楚了。应该是十点吧。”
“您回家路上有没有去酒吧坐坐?”
又是瞬间的犹豫。随后她摇了摇头。
现在最紧张的是丽娜的朋友安娜。她不停地看看丽娜,又看看警长。
“之后呢?”
“我在香榭丽舍大街走了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在结冰的香榭丽舍大街?”
“部分人行道上的雪已经铲掉了。我在利多巷口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您回家后没有去看当时已经在家的纳乌赫先生?”
“我没有看见他。我直接去我的房间,拿内莉已经收拾好的行李箱。”
“您是准备去旅游吗?”
丽娜回答这个问题时似乎显得百分之百真诚。
“八天前就计划好了。”
“您准备去哪里?”
“嗯,阿姆斯特丹,当然。”
她和安娜用荷兰语说了几句话。安娜起身回到卧室,马上又拿着一封信走回来。这封一月六号的信是用荷兰语写的。
“您可以找人把它翻译出来。我跟安娜说十五号去她那里。”
“您当时已经定了机票吗?”
“没有。我原本计划搭乘火车回去。十一点二十二分有一趟。”
“您并未打算带上贴身女佣?”
“安娜没有多余的房间。”
麦格雷愿意配合她把这场戏演完。他对这位泰然自若地说着谎的纳乌赫太太甚至有些钦佩。
“您下楼时没看到任何人吗?”
“没有。内莉叫的出租车已经在门口等候。”
“您没有和丈夫说再见吗?”
“没有,他知道这件事情。”
“您搭出租车直接去了北车站吗?”
“路况不太好,我们到时火车已经开走了。所以我临时决定去奥利机场搭飞机。”
“您顺便路过伏尔泰大街?”
她没有一丝颤抖,安娜倒是皱了皱眉头。
“那是什么地方?”
“您应该和我一样清楚吧?您是怎么知道帕尔东医生诊所的?”
一阵漫长的沉默。她又点燃一支烟,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又回去坐下。她害怕了吗?看起来不像。她似乎正在考虑该怎么应对。
“您还知道什么?”
她看着麦格雷。
“您在纳乌赫先生的办公室被一把六点三五口径的珍珠壳手枪击中背部。这把之前属于您的手枪案发前在您丈夫办公桌的抽屉里。”
纳乌赫太太双手撑着下巴,就像一位认真听课的小学生一样好奇地看着麦格雷警长。
“您并不是搭乘出租车离开的。一位叫阿尔维多的朋友用红色跑车接您去的机场。也是他带您到伏尔泰大街就诊,并且给医生讲了一个枪手从车上射击您的故事……”
“帕尔东医生不是给您看牙,他给您做了基础包扎。他换衣服洗手时,你们二人溜走……”
“您还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她并没有接着往下说,只是害羞地对警长笑了笑,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撒谎的后果。
“我希望知道真相。”
“我更喜欢被提问。”
提问!这真是个好办法。她可以通过警方的问题知道警方已经了解了多少信息。
“这封信确实写于一月六号吗?您知道,警方可以用墨迹检测设备确定日期。”
“这封信确实写于一月六号。”
“您的丈夫知道您要离开?”
“他应该有感觉。”
“什么感觉?”
“我近期会离开。”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夫妻关系很久以前就已经名存实亡……”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久了。”
“两年?”
“也许吧。”
“自从您遇到阿尔维多之后?”
安娜看起来越来越紧张。她似乎无意地碰了碰丽娜粉红色的拖鞋。
“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
“您的丈夫知道您出轨了吗?”
“我不知道。很有可能别人看到过我和阿尔维多在一起。我们不需要躲藏。”
“这对于一个有夫之妇来说正常吗?”
“还行。”
“您的意思是?”
“菲利斯和我,我们两个像陌生人一样已经很久了。”
“可是两年前您生下了第二个孩子……”
“那是因为我丈夫坚持想要一个男孩。幸好第二个孩子不是女孩。”
“那个孩子是您丈夫的吗?”
“肯定是。我和阿尔维多的交往只限于一起逛街吃饭而已。”
“您还有其他情夫吗?”
“相信我,没有。他是第一个。”
“您十四号晚上原本计划干什么?”
“我不明白。”
“一月六号,您写信给朋友,说十五号要去阿姆斯特丹。”
这时,安娜用荷兰语和丽娜说了几句话。丽娜听后只是摇了摇头,继续坚定地看着警长。
“我现在跟您解释一下。阿尔维多希望我离婚,和他结婚。我请他给我一个礼拜的时间。因为我知道这件事情办起来没有那么简单。纳乌赫家族绝对不允许离婚这样一件丑闻发生在他们身上,所以菲利斯一定不会轻易同意。”
“我们决定一月十四号跟他摊牌。不管他说什么,我们都会马上离开巴黎去阿姆斯特丹。”
“为什么是阿姆斯特丹?”
丽娜似乎不理解警长为什么会提出这个问题。
“因为那是我长大的地方。我的童年和少女时代。阿尔维多对荷兰不熟,我想让他看看我的故乡。我离婚后,我们就会去哥伦比亚拜见他的父母。”
“您自己很富有?”
“我当然没钱。不过我们也不需要纳乌赫家的钱。阿尔维多家族比纳乌赫家族还要有钱。哥伦比亚大部分煤矿都是他们家的。”
丽娜说这话时,脸上洋溢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骄傲。
“所以说,您八点钟离开房间。您的丈夫当时在办公室,但是您并没有和他打招呼。阿尔维多在门口等着您。你们去哪里吃饭了?”
“蒙帕纳斯街上的一家小餐馆。阿尔维多经常去那里吃饭,因为他就住在附近。”
“您有没有担心过您丈夫的反应?如果他知道您的决定之后会不会有什么过激行为?”
“我没想过这些问题。”
“为什么?您不是说他不会轻易同意吗?”
“但他根本留不住我。”
“他爱您吗?”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爱过我。”
“他当时为什么要娶您?”
“可能觉得身边有个美女陪伴比较有面子吧。我那时刚刚在多维尔被选为欧洲小姐。我们在一家赌场见过几次。有一天晚上,我在玩轮盘赌,他走到我面前说:”
“十四。”
“真的是十四?”
“第一次不是,但第三次时十四就出现了,而且连着出现两次。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连中了两次之后,我不玩了。”
情况似乎发生了转机。现在丽娜说的似乎都是实情,百分之百的实情。
“他后来拿到我的房间号码,还给我送了花。我们后来一起吃过几次饭。他看起来十分害羞,似乎不太习惯在女孩面前说话。”
“但是他当时已经三十五岁了。”
“我不知道他在我之前有没有过别的女人。后来他就把我带到比亚里茨。”
“他一直一无所求?”
“在比亚里茨和在戛纳时差不多是这样。他每天晚上还是去赌场。一天早上快八点时,他来到我的房间。他不太喜欢喝酒,但是那天我从他的呼吸中闻到了酒味。”
“他醉了?”
“他应该是喝了一两杯给自己壮胆。”
“然后呢?”
“他在我的房间里待了大概半个小时,在接下来的五个月里,我们一起吃过十几次饭,他一直提结婚的事,最后我答应了。”
“因为他是一个有钱人?”
“因为我喜欢他过的那种生活,穿梭于各个大酒店,各个赌场。我们在戛纳结的婚。不过婚后一直分居。这是他的意思。他太害羞了。我觉得他可能有些自卑,觉得自己有些胖。那时他比这几年还要胖些。”
“他对您体贴吗?”
“他把我当作一个小女孩。结婚后也是这样。后来我们三个去了很多地方,我和他,还有盖伊。”
“您和盖伊关系如何?”
“我不喜欢他。”
“为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他对我丈夫的影响太大。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是另一个种族的人。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您觉得盖伊是怎么看您的?”
“他当我不存在。他应该从心底瞧不起我,就像瞧不起其他女人一样。后来我实在觉得无聊,就请纳乌赫找个荷兰女孩来陪我。后来我们在荷兰报纸上登了广告,最后我选中了看上去单纯活泼的内莉。”
“再回到星期五晚上。您几点回到家的?”
“十一点半。”
“您和阿尔维多在这之前一直待在饭店吗?”
“不是。我去他家帮他收拾行李。我们边聊边喝了点酒。”
“您回到家中后,他一直待在车里吗?”
“对。”
“您走进办公室?”
“对。我直接去房间换衣服。我问内莉菲利斯是不是在下面,她说她听到他刚回来。”
“她跟您说纳乌赫先生是一个人还是和他的秘书在一起?”
“和秘书在一起。”
“有他在办公室,您不会觉得尴尬吗?”
“我已经习惯盖伊的存在。我记不清下楼时是几点。当时我已经穿好大衣。内莉帮我提着箱子,我们在楼梯平台上拥抱告别。”
“她之后会和您会合吗?”
“我会先给她指示。”
“她后来就回房间了吗?她不想知道您和纳乌赫先生讨论的结果吗?”
“她知道我主意已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桌上的电话铃声响起,麦格雷对卢卡斯做了一个手势,让他接起电话。
“喂?对……他在这里……我把电话给他……”
麦格雷知道是让维尔的电话。
“老板,他已经到了……在他家里。”
“蒙帕纳思……”
“您已经知道了?他在三层有一套带家具的公寓。我在他家对面的一个小酒吧……”
“继续盯着,一会儿见……”
丽娜依旧神色镇定,她问道:
“阿尔维多已经到了?”
“对,他现在在自己家。”
“警察为什么要跟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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